入秋以后，早上开始起雾，迷迷茫茫一片，似乎要从微微开着的窗户外弥漫进来。她感到隐隐的阴霾慢慢逼近，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下半身已经多年没有知觉，她只能伸出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得严实一点。
床的另一边终于有了动静。她闭上眼睛，不动声色。感觉他翻身起来，把被子往她这边推了推，然后悄悄穿上衣服。他没有立刻出门，她想他应该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背对着他熟睡的背影。她很想看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逼迫着她继续假装睡着。
她听到他放下箱子的声音，然后是轻轻关门的声音，他提起箱子离开。那个箱子，昨天他已经收拾好，仅带走几件衣物，仿佛只是外出去出差几天。可是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
她的手里握着他的手机，那个手机曾在几天前被他遗忘在家里。当她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时，她屏气无声。那个陌生的声音在那头甜甜地说：“亲爱的，火车票已经订好了。我在老地方等你来。我们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你终于可以自由了……”
她没有抵抗住嫉妒和怨恨，偷偷查看了他手机上的短信留言，都是那个女人的。他们相识应该至少两年，里面有他们谈论的各种话题，他们说电影、说音乐、说过往的爱情……像一对刚刚开始恋爱的情侣，然后，他们开始说到她，说到她的瘫痪和冷漠，说到婚姻的压力，说到无法生孩子的缺憾……然后说到一起离开，说到以后的幸福生活。
昨天，看到他背着她收拾衣物，她就知道留不住他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保持着一贯的冷淡，应该说是冷漠。疾病对她的打击，让她郁郁寡欢，不苟言笑，到后来连话都不愿意说了。下半身的瘫痪，似乎已经蔓延到全身，让她坐在轮椅上时仿佛是一座静止的雕像，像这个家里的一尊摆设，静静地呆在墙角，看着他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仿佛一切无关己事，自己只是一个看客，如此而已。
“她的冷漠让我觉得全身冰凉，连心都是寒的。”她看到他在短信中这样跟那个女人说起。是否这种冷漠真的已经感染了家里的空气？她不知道。她曾经也是充满乐趣，常带笑颜的女子，那是出事之前。出事以后，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远远不止35岁，连她自己也忘了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她在床上躺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雾气仍然在蔓延，看不见阳光。她慢慢挣扎着起来，坐上轮椅，将针织开襟毛衣披在身上。这是昨天他从外面给她买回来的。他说：“已经入秋，天一天比一天凉，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原来，他说的“不在的时候”并不是出去上班的时候，而是以后她将独自度过的漫长岁月。
她推着轮椅来到落地窗前，让清晨的凉风吹着自己的脸。用力地吸口气，像要把所有自己失去的全都收回一样，又长长地吐一口气，一切都无力挽回。
她手里握着他忘带的手机，翻来覆去。他临走的时候，想必太过匆忙，留了太多的时间来看她最后一眼，而忘记了手机。他一直都充满自信，认为自己不会做错什么，但她知道他这个人，作决定的时候总是那么坚定，之后才发现很多事情没有考虑周全。
就像当初他向她求婚，那时候他们大学毕业就结婚。她爱他而不顾一切，以为从此两人厮守一生。在她出事之前，他们恩恩爱爱。她的瘫痪不是谁的错，怪不了谁。可是她却被彻底打败。她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听他说话。他在短信里对那个女人说：“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吗？为什么她要用这样的沉默来惩罚我，折磨她自己？”
惩罚？不是，她没有要惩罚他。折磨？也许是的，她因为心死而在无意中折磨着两个人。
她把他的手机拿在手上，静静地抚摸，像抚摸着他的手一样。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慢慢如此疏远了？上一次牵手是什么时候？难道他的离去真的是自己一手造成？也罢，她想。这样至少有一个人是幸福的。让他走，也算是一种解脱。眼泪慢慢流下来，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秋日，手里握着他遗留的手机，以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不知不觉睡着，梦见他在河的那一边看她，他在那一头大声地叫她：“岚岚，过来啊！岚岚，快过来！岚岚……岚岚……”她看到他幸福的微笑，想向他跑去，却迈不开脚。她急切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还是动不了。只听见他还在大声地喊着：“岚岚……岚岚……”
她从梦中惊醒，窗外的冷风吹过来，她却满头是汗。她隐约听到他的声音，“岚岚……”她回头，看到他从外面回来。她怔了一下，不知该怎样面对他。他走向她，看着她，却没有开口。她望着他，却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你上班忘记带手机了吧？在这儿呢。”
她伸出手，把手机递给他。他还是一言不发，慢慢走向她。她继续保持平静，说：“你啊，总是匆匆忙忙，忘记东西。快拿着去上班吧，要迟到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他，想要把他最后的样子记在心中。
他伸手去接手机，有些颤抖，她轻声说：“天凉了，你要多穿一点衣服啊！”她想，这应该是最后的一句问候了，多长的时间没有这样对他嘘寒问暖了？他颤抖的手在空中僵住，手机“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她艰难地弯下腰要帮他把落在她脚下的手机捡起来。只想让他快拿手机走，不然，再这样下去，她怕下一秒钟自己就要忍不住哭起来。
她伸手去捡手机，忽而手指被他的手拦住。他轻轻揽她入怀，一言不发。她这一来，感到有些慌张，不知所措，口中只是轻轻地念着：“你的手机……你的手机……”
他仍然抱着她，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么多年，她终于对他说话，他的表情复杂，泪水轻轻滑过，只是她看不到。“今天是周末啊，我不上班，我哪儿都不去，好好在家陪你。以后每个周末都这样好好陪着你。”
她侧脸看着地上摔碎的手机，看着门口放着的大大的行李箱，靠在他的怀里，突然觉得那么温暖。他的怀抱，从来都那么温暖，只是多久了，她都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份温暖。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才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开始在变得苍老。她隐约感觉到他在微微抽搐，她继续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那么怜惜。
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照进屋来，可能是手机摔碎的刹那，或是他们相拥的那一刻，或者，早在他回到家门唤她的那个时候？她抬头，看着窗外，薄雾开始慢慢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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