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六的下午,林克凡正在收发室里打扑克牌,他妈妈急匆匆地打电话来告诉他,"玉英要生了!"他丢下电话就忙三火四地跑到了医院里。
玉英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这突如其来的生育让大家慌了手脚。产房门外罗列了几张焦急的面孔。林妈妈和玉英妈还在忙里添乱地口角着。原来她们正在互相推卸着使玉英早产的责任。
玉英妈说:"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明明知道她大肚子了你还把地板拖得那么湿。到底是不是存心的?玉英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我跟你没完……"林妈妈无限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平常都是这么拖的嘛!说了叫她不要乱动,不要乱动的。" "那你是说她活该了?!"玉英妈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告诉你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人生孩子是过一次鬼门关,如果出了问题我绝不放过你!" "好了!好啦!"林克凡吼了起来。他的心里乱极了。
"嫁"进玉英家里两年多了,林克凡没有开心过。
他是被迫的,无奈的。五年前他爸爸狠心地抛弃了他们母子两个跟一个花哨的女人私奔了,留给他的是体弱多病的妈妈和家徒四壁的凄凉。
那时候他刚刚毕业,在小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工作,莽莽撞撞地吃了不少亏。少年锐气被磨得差不多了,回到家里,一看到妈妈一张病得变了形的脸就只能捶头叹气。
他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是那么悲哀,活着原来很难。曾经以为生活不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那么简单嘛,但一切并不能尽如人意。这种情况真的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爸爸如此不负责任丢下他们就象丢一包垃圾一样,卷走全部财物,连一枚硬币也不留。更让他镇惊的是这维持了二十几年的婚姻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地破碎了。老病缠身的妈妈每天喉咙里拉风箱拉到半夜,数泪珠数到天亮。
他的亲事是业余媒婆刘阿姨撮合的。虽然当今时代这种结合已经显得很落伍了,但它的确是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刘阿姨快嘴如刀,句句切中生活的要害。很简单,一方是清贫又清白的孤儿寡母,一方是相对比较富庶的单女家庭。互相取长补短,合到一起就过日子吧。中国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林克凡与玉英只见了三次面,对她的基本印象是"温顺"、"和善"、"样子不丑".那他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他要工作没个正式工作,要存款没有存款,再说还有一个妈妈。他再也不忍心妈妈没药吃挺着过日子了。天气越来越凉,城郊租住的房子都长了青苔,他心里也长了霉啊。
于是他想都没想般地就结婚了,虽然他也偶尔觉得自己是不道德的,结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改变生活的现状,让妈妈好过一点,这对玉英来说有点儿不公平,但他又想玉英家里又何尝不是有目的的呢?招赘这事儿本身就有很明显的目的性,不就是缺少个劳动力和将来的依靠吗?
他勇敢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认为和平相处并不难。但是他错了,他忘记了这世间最难以和平相处的一种生物就是女人。她们表面上可以风和日丽,暗地里会不遗余力地兴风作浪。他的生活里原本只有一个女人就是因病而弱的妈妈。现在一下子又多出了两个女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外加一个他是唯一的男主角。
玉英凡事都要听她妈妈的,人温存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六神无主言听计从。玉英妈可不是省油的灯,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独撑门户这么久。刚开始还好,大家和睦相处有说有笑的相敬如宾,时间长了,新鲜感一过,各自的缺点就立即变得鲜明起来。生活毕竟不是在演戏,宽容对女人来说是种奢侈品。玉英妈精打细算惯了,哪有什么心情搞奢侈?
日子一天天在摩擦中过去了。林克凡跳了几个工作单位,最后混到了麦芽糖厂广告部门做文员,收入不是很多但稳固,他也安静下来了,开始盘算着过日子了。然后玉英怀孕了。他懵懂的心里甚至都没计划过这件事情,但事情发生得正常而又自然,他想不接受都不行。
他偶尔会在办公室里拍自己的头问:"林克凡啊林克凡,你到底在想什么?!谁能回答他呢?生活里有太多没有答案的疑问了。总之日子过去得飞快。某一天他翻日历才发觉,自己竟然快三十岁了!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会把日子过得这么快,晃来晃去的就晃了过来。回想起来有太多时间他为了躲避家里的鸡零狗碎而躲在办公室里加班,也有很多时间跟那些与自己一样清闲的师傅或同事们在车间和仓库门口打扑克牌。他没有力图再改变现状,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啊。都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自己又不是上天的宠儿。
他吼了一嗓子之后,两个老太太静了下来,但仍然用目光交战着。
产房门前冷凄凄的,十一月的风从走廊的窗缝里钻进来潇洒地在每个人的鼻尖上跳舞。玉英被推进去一个小时了,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也有点儿担心了。
事情很简单。像平常一样林妈妈打扫卫生,擦了地板。玉英起身去卫生间,结果摔了一跤,羊水破了,恐怕会早产。
玉英妈平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再也用不着指桑骂槐了,恨不得立即借这个机会把这个老痨病鬼赶出去,拔了眼中钉肉中刺才解恨。
林妈妈生就逆来顺受的性格,什么事情都指望着儿子。她也知道儿子难做人,但除了背地里抹眼泪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克凡的脸色铁青,失神地盯着产房的门发呆。
(二)
林克凡并不擅长协调人际关系,更多的时候他拘禁在自己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中。换句话说,他原本还是个需要别人来协调的人,但命运却开玩笑般地把他安排在三个女人中间。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他颇有一种"忍辱偷生"的感受。
他没有经济大权,每月的工资都要如数交给玉英来支配。还在玉英是个贤惠的妻子,不忍心虐待自己的婆婆,暗地里偷偷塞给林妈妈一些零用钱。玉英妈是家里的权威,毕竟房子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女婿过了门也就是她的了,只是女婿的妈妈是多余的。
林妈妈哮喘了那么多年,好象越喘越上瘾似的,吃药就象是在吃饭,也不见好转,喘久了连亲生儿子也会烦。幸运的是林克凡是孝顺的,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也不可能到玉英家里来。来了就来了,关起门来是一家人,磕磕碰碰的让一步就过去了,可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让一让就能轻易解决得了的问题。
林妈妈也盼望着早日抱上孙子,玉英怀孕以后她悉心照顾前前后后地伺候跟嗣后皇后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然而闪失偏偏来了。林妈妈心里有是害怕又是自责,但实在忍受不了亲家母抹布一块的脸色。对方剜一眼,她装做没看见。对方剜两眼,她鼻子就酸了。对方剜三眼,她就再也控制不了委屈的泪水和惶恐的心情,忍不住抽泣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卫生纸擦鼻涕,又习惯性地喘了起来。
林克凡立即扶着她坐了下来,"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都是我不好……咳咳……"她老泪纵横,"都怪我……我……"看见妈妈哭,林克凡心里也不好受了。他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他是那种骨子里很多愁善感的男人,看电影投入了都要偷偷得抹眼泪的,藏着掖着怕被人看见了笑话。他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在鼓励着自己。与玉英虽然说没有故事里面那种缠绵悱恻的爱情,但也毕竟朝夕相处地过了两年了,更何况她现在完成的是一项对所有家里人都重要的使命呢?
林克凡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做爸爸,可船已经到了桥头。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彷徨还是恍惚,眼前的事实才是真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看来电显示的号码,知道是夏雨打过来的,当着两位妈妈和刘阿姨的面不方便接,便按掉了又关了机。他猜想夏雨一定会生他的气。
没办法,这当口他没有闲心跟夏雨说什么。换了任何人都是这样的,除非这个人没人性。
秒针在义无返顾地往后跳着,每跳一格都让人心惊肉跳一下。听说即便是剖腹产手术也就四十分钟结束了,如果大出血就不一样了。现在一个半小时都过去了。恐怕……玉英妈几乎就要冲到产房里面一探究竟了,幸亏刘阿姨拉住了她。
刘阿姨不但是个业余媒婆,也是个兼职接生婆。在曾经人们遗忘了医院的日子里她忙过一阵儿。现在她也茫然了,但还不至于慌了手脚。
夏雨不知道林克凡在干什么,林克凡不会让他知道。
他和夏雨之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更多的时候,夏雨是他单调生活里唯一的暖色。
那种感觉很微妙,那种微妙是种难以言述的玄机。
每次林克凡与夏雨见面都是谨小慎微的,目前他敢确定,夏雨对自己的了解还仅限于一个手机号码而已。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陌生的神秘才会产生复杂的吸引,夏雨关注他,他关心着他,使得他充分享受着被重视了的幸福。他是通过同志网络认识夏雨的,在网上他谎称自己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见面以后他也拿腔拿调地只当是好玩儿,没想到夏雨当了真。他没有拆穿自己,他真的很受用那种虚荣的。
夏雨很乖巧,每次不多问什么,真的像谈恋爱一样每周末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低眉顺眼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看着夏雨,他就想起了网上文章《北京故事》里描写的那个蓝宇,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陈捍东。只可惜此蓝宇是彼蓝宇,一样在校读书,积极刻苦,善良朴实,而此陈捍东非彼陈捍东了,他不但一穷二白,甚至连道德都输了几分。
他想这样继续地骗下去算了,因为他喜欢这样一种梦一样的氛围。只有在梦里面他才会实现自己心底里最想实现的东西,哪怕是走出梦以后的现实会加倍的清晰。
但目前现实已经不再是清晰那么简单了,可以说是残忍的了。玉英生死未卜,自己恍然无助,可笑的是他还在梦里在夏雨面前扮演着挥斥方遒的角色。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恨上苍为什么制造出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来。
时间过去了一快两个小时,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细微却又清亮的婴儿的啼哭声来,那声音很弱小,却象刀一样划过每个人的心头。最先反应的是谙熟此道的刘阿姨,她惊喜地叫:"生了!生了!" "哦!"几个人同时吐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林克凡好象没有知觉,一滴泪水在他的左眼角晃了晃掉了下来,他竟然忘了去擦。
十五分钟后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男孩。母子平安。"小护士象天使般地推着玉英走了出来,衣裾飘飘地像是在飞。
(三)
玉英躺在病房里静静地修养,婴儿还在保温箱里留观。婴儿太弱小了,哭声象是小猫叫,蜷缩在那里像是睡在窝里的小狗狗。他的吮吸功能不完全,所以鼻子里插着细细的胃管,往里面定时输送着牛奶。
林妈妈和玉英妈暂时忘记了争吵,时不时地隔着玻璃看着她们的宝贝,象是看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一样喜爱又愉悦。
林克凡却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那个孩子。他没见过初生的婴儿,或者说他没想到初生的婴儿是这样的。电视广告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宝宝原来都是骗人的,眼前的属于自己的孩子象是一只没有舒展开来的没毛老鼠,皮肤褶皱得象泡发了的生菜,紧闭的小眼睛只看见两条缝了,要多丑有多丑。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站着。同事们纷纷打电话来祝贺他荣升为父亲了,他打着哈哈应付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自己升级为父亲了,从此以后肩上便多了一份责任。他不知道对这孩子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象他对这孩子的妈妈一样,谈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很多事情发生在他的世界里是超前的,没有来得及做精神和物质的准备就发生了。就象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触一样,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时空是责任构成的。
因此他也例行公事般地请了三天假来陪护妻子,在妈妈和岳母的指点下没了补品和用品。幸亏两位多事的老太太早就为这次生育做足了准备, 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玉英的床边看报纸的。
看报纸的空隙里他借着正午骄热的阳光端看着妻子熟睡的脸庞,怀孕期间她胖胖瘦瘦了好几回结果皮肤变了形,那个安静的小姑娘好象一瞬间变成了妇女似的,而变成了妇女就再也不会变回来了。
她替内掉了一块肉,肉落地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新生命。这个生命也会有思想有性格,这不是简单的复制,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繁衍生息。
林克凡看见玉英的头顶钻出一根白发来,亮亮得很刺眼。他蓦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妻子,尽管她优柔寡断凡事都要由她妈妈来摆布。她毕竟是贤惠的,象电视剧里的刘慧芳。
他伸出手来想把那根白发拔下来,旁边的玉英妈踩了电门般"啪"地把他的手打回去了,压低了声音说:"干什么呀你?刚睡着。"玉英妈象一只潜伏着的蛇或狮子,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这种占有心理表现在每个角度每个方向,事无巨细她都要过问。林克凡想,十几年的寡居生活已经让她变地神经质了。
他悻悻地抽回了手,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看见玉英妈在指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又悻悻地夹着烟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有一些匆匆来去的护士和待产的孕妇。在这个环境里随时都有生命在发生,也上演着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才刚刚认知生活。
站了一会,林克凡单位上的工会主席带着三、四个女人赶来了,提着水果篮子和鲜花什么的慰问品。先是没头没脑地把他恭贺了一通,然后一窝蜂地进了病房。幸好玉英睡着,大家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临走前这个胖胖地女工会主席对林克凡的讲话是语重心长的。
她说:"小林啊,你现在是父亲了!以后可不一样了。做事要认真负责,更积极、更刻苦,因为你今后的责任更重了。你要是表现不好,小家伙也不答应啊。"林克凡说:"恩,恩。"她说:"小林啊!谁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得比别人幸福呢?这一切全得你自己来创造。趁现在你还年轻力壮,可真得慎重啊!"林克凡说:"恩。恩,恩。"她说:"以后啊,能不打牌的时候就不要打了,能不出去玩就别出去玩了。表现好一点,到时候提拔成广告部部长,那待遇就不一样了,你心里要有数啊!"林克凡说:"恩,恩!"然后他目送着这群麻雀般的女人出了妇婴医院的大门。实际上他并未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同,但一切真的不同了。
他狠狠地丢下了烟蒂,不由自主又信步地走到保温箱前看儿子。
小家伙舒展了很多,安安静静地呼吸着,头顶上的胎毛毛茸茸地泛着棕色的光泽。
他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趴在玻璃上喊:"嗨……你好……"然后他觉得自己好笑。那种感觉很奇异。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不能对他的招呼做出反应,但他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生命体,自己是这个生命的来源。这个生命是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延伸,然后他延伸成了独立的个体。
他想起历久弥新的父母的婚变和自己的婚姻,到如今每个事件关联着终于衍生了一个产物,这不是爱情的洁净,只是自己对生活选择的一部分结果,一切恍如隔世啊!
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怕不是又得由他的外婆来决定。玉英妈没什么文化,怕不是又取个什么猫猫狗狗的名字来。不行,这是小家伙一辈子的事儿,这次不能由她了。
他盘算着,无意间掏出手机来看,上面显示已经收到了五条短信息。不用说,那是夏雨发过来的。
(四)
林克凡回电话之前先准备好了不接电话的理由,但夏雨根本没有提这个茬。林克凡是神秘的,夏雨不忍心打破这种神秘。他亦幻亦真地享受着林克凡风一般来梦一般走。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谈,每次见面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通常是在宾馆里开钟点房,做爱,吃饭。有时候先吃饭后做爱,有时候先做爱后吃饭。
偶尔一两次,林克凡会陪着夏雨到街上转转。林克凡很谨慎,从不在公众场合表现出对夏雨的亲昵程度。他出手阔绰,但儒雅的气质和斯文的做派足以让夏雨相信他是个有背景的人。
夏雨不知道林克凡的背景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背景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课余时间吊在网上象是被蜘蛛俘虏了的飞虫,长时间阅读着同志们真真假假的故事。他沉浸着,把乡下的富庶家庭远远地抛在了红尘之外,幻想着享受因爱而来的种种。
认识林克凡以后,夏雨坚持着与林克凡的特殊关系,这样每个周末便不会寂寞,不用跟同学们到阅览室里抢座位,不用到网吧里排队等着上机。林克凡给他的五十或者一百的零用钱他一个子儿也没花,全存在一个新开的户头里,象是积攒着希望。他实践着日久生情的道理,而且每周一次真正和一个男人做爱也是欲的主流,比他一个人躲在宿舍被窝里摸来摸去滋润得多。在网上他看到这样一句话:你如果把爱当成一次赌博,那么你已经输了。他很喜欢,便把它抄在记忆里面了。
他管林克凡叫"哥".林克凡管他叫"小雨".林克凡说:"小雨,我有事儿这个星期不能见你了。"夏雨说:"哦,我知道了。"林克凡说:"昨天……我正忙……没接你的电话,你没生气吧?"夏雨说:"没有,我裁你在忙,就没再打。"林克凡说:"想我了吧?"夏雨说:"有点儿。"林克凡说:"我也是。可是我……最近的确脱不开身。你要记得想我。还有,别见其他网友。还有……别爱上别人,好吗?"夏雨说:"我知道了啦。我不会的。"林克凡又说:"最近,我的一个朋友生了一个小孩,叫我帮忙起个名字呢。你帮我想个好吗?"夏雨说:"男孩还是女孩?"林克凡说:"男孩。刚出生不久,连乳名还没有呢。"夏雨说:"姓什么呢?"林克凡说:"姓……李,不犯什么字儿,起两个字儿三个字儿的都行。"夏雨说:"那就取四个字的吧,现在兴这个。"林克凡说:"不好,听着象日本人。"夏雨说:"那等我想好了再打电话告诉你吧。"林克凡说:"不,我现在就想要。"夏雨说:"那就叫李白吧!好听又好记,还是名人呢。"林克凡说:"你正经一点嘛。别开玩笑,起个好听一点的,我相信你能起好。"夏雨说:"你手下没做文案的吗?他们起个名字还不轻松?"林克凡说:"……他们太商业化了,想出的名字象商标。"夏雨说:"那也好,以后是商业社会。"林克凡说:"反正你要帮我想,我听你的。"夏雨说:"随便了,又不是你的孩子。"林克凡说:"就当是我的孩子吧。……如果是我的孩子又怎样呢?"夏雨说:"那我就翻遍图书馆的书找个好名字来,哥的孩子可不一样呢!"林克凡微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呢?"夏雨说:"你的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虽然我知道我们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我还是希望一切不要那么快,那么残忍。我没有办法要求一个男人不结婚不生小孩,但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现在有你就心满意足了。"林克凡叹息了,说:"小雨,我想你。"夏雨说:"我也想你。"
每次和夏雨见过面或通过电话以后,林克凡的心里都怅然若失的。虽然如此他也不能抗拒底欲的支使与鬼使神差的渴求。有时候他告诫自己说自己已经不是行云流水的少年,已经不可能没事做白日梦了,但夙罪开了头儿,就象沉积水下千年的冰山露了头儿,想不浮现也难。
在电话里恩恩爱爱完了,他进了病房,玉英已经醒来了。
她急切地要去看孩子,顾不得肚皮上的刀口没有长合。
她经过重创之后,把全部的痛与爱都给了那个儿子,自己本来狭小的世界更狭小了,所有平衡止不住往那个小家伙的方向倾斜。
林克凡搀扶着她在保温箱前站了好久,胳膊都酸麻了。玉英惨白又憔悴的脸上泛起了血色,说:"瞧啊,他笑了!"那个小家伙模糊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
(五)
过了六天,刀口拆了线,玉英便迫不及待地去抱着小孩出院了。小家伙虽然早产来世,但长势良好,看来并没有孱弱不堪。六块钱一小时的保温箱对他来说无异于开着空调暖风的宾馆,他象蚕一样蜕变着,简直一天一个样子,正努力地往电视广告宝宝的方向发展着。
他一边认知着世界,也一边给亲人们增添着不尽的烦恼,吃喝拉撒哭叫生病无一例外地折腾着几个围绕着他的人。他也自然挤去了林克凡的床位,尽管他的体积连爸爸体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林克凡搬了被子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夜的时候被冷风吹醒了,看见窗外飘了雪花,一时间百感交集。
从来没有让他这样印象深刻的冬夜,那么冷,冷得天地都在冒白烟。密密匝匝的血象织布的梭子一样往下插着,虽然是午夜,却被雪映照得白光耀眼。窗玻璃上开始挂霜了,他知道天亮时玻璃上就会形成美丽有怪异的图案,就象他曾经的生活一样抽象。
他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小区的草坪上形成了小小的雪的平原,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
他觉得冷了,又缩回到被窝里面去,哆哆嗦嗦地拨电话,与此同时电话铃响了。他心里面刹时涌过一股暖流,握紧了手机,想哭。
夏雨说:"哥,我睡不着。下雪了,宿舍里面好冷。" "你在哪里呢?"林克凡说:"半夜三更的打电话……我正想给你打过去呢。"夏雨声音抖着说:"我现在在外面打ic卡电话,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林克凡说:"天,这么冷,你别感冒了。"夏雨说:"没关系,我穿棉袄了。睡不着,打电话。"林克凡有种爬起来冲出去的冲动,但犹豫着,克制着,说:"我也睡不着。今天星期几?"夏雨说:"星期五。"然后两个人同时说:"我们明天见面吧。"然后林克凡又说:"不行……明天我有事儿……"他想起了明天玉英妈的一些老朋友要来看小孩,要他陪着吃饭,他不好推脱。
夏雨闷住了,半晌说:"哥,你太忙了,别累坏了。" "唉。"林克凡忍住许多要突破喉咙的想说的话,叹息了一声。
夏雨说:"你让我帮着想的名字我想好了,刚想好的。"林克凡说:"是吗?你说说我听。"夏雨说:"刚才我看见下雪,心里空荡荡的,想了很多,又好象什么也没想。给那个小孩起名叫雪冰吧!小名叫冬冬,行吗?" "雪冰?"林克凡说:"好象象女孩子的名字啊。"夏雨说:"男孩子叫李雪冰也挺好的啊!他冬天出生的,冰雪聪明,冰清玉洁的,这个名字有诗意。再说冬冬是个典型的男孩子的名字,沉静中有点儿顽皮,多好!" "恩。"林克凡说:"好,很好啊。"他在心里默念"林雪冰……冬冬……"虽然名字很女性化,但是他很喜欢。
夏雨问:"哥,你怎么了?"林克凡说:"没什么。天太冷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夏雨说:"哥,我想你。"林克凡说:"我也想你。"
轻轻地关了电话,林克凡听见房间里婴儿在哭闹,玉英爬起来在忙着换尿布什么的。
他掖紧了被角,感觉鼻尖凉飕飕的。
走廊里的灯亮了一盏,玉英妈披着棉袄去敲玉英的门,声音很大,毫无顾忌地。林妈妈也起来了,走廊里的灯又亮了一盏。
三个女人彻彻底底地把那个婴儿折腾了一番,然后因为是用尿不湿还是用棉布尿垫的问题玉英妈和林妈妈争吵了起来,但看着婴儿睡了,两个人还是收敛了许多。
林克凡一直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两年来他习惯了漠视两个人的口角。
后来玉英妈狠狠地说:"你根本就是没安好心!上次把地板拖得那么湿就是想害玉英,现在看见他们母子都没事,又动歪心眼了!"林妈妈忍不住又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这孩子是我的亲孙子哩!我怎么会害他?你……你……"她又扯起儿子哭诉。玉英妈仍不罢休,追着冷嘲热讽,"你别假惺惺了!追着儿子也没用!现在我有外孙了!" "妈!"林克凡忍不住翻起身来,对着玉英妈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哎哟?!"玉英妈撒起泼来是毫不含糊的,叫:"你现在当爹了,牛起来了?!但你别忘了,这孩子姓葛不姓林!"一句话戳到了林克凡心里面的痛处。他不会忘记,自己招赘进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曾答应过生下来的孩子要随母姓。此刻他更是一惊,浑身都冰镇了一般。
三个人僵持了一下,林克凡扶着哮喘发作的妈妈回房间去了。他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恨着自己。心里摇摇晃晃的,不知道谁能够搀扶。
这个夜晚完全变成了失眠者宁静的聚会了,只是每个房间里的人都守着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在煎熬。
林克凡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怀疑,这就是生活,生活。
(六)
麦芽糖厂一笔出口的定单被同行抢去了,厂长铁青的脸色给所有职工的心头都投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各个部门都要精简人员,竞争上岗的战斗明里暗里愈演愈烈,退休职工接连三个月没发退休工资了,每天都有老头老太太到办公楼里大吵大闹的,林克凡也感觉到了危机。
所以他的牌也不打了,没事找事地在办公室里忙活着,生怕别人看着他象个闲人。
奇怪的是原本应该是厂长办公室完成的一份厂长出席全省农贸会的文件被派给了他来完成。他慌张而又受宠若惊地在电脑前搞了一个通宵,觉得没什么遗漏了才交了稿。
交稿时办公室主任陈扬对他说:"小林啊!你写份申请,争取调到办公室里来吧,现在办公室里缺人手。"林克凡知道陈扬是在透话给他。事实上办公室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想插进来一个人就得拔出一个人去。那些平时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大爷们个个都有上层领导做后台,动哪个都会牵连出一大串麻烦来。
但那些烦心的事又和林克凡何干呢?总之陈扬有了话,自己就争取吧!现在全社会都竞聘制了,有能力就行,谁能照顾得了谁呢?
林克凡对自己的能力进行自我评估,虽然不是非常乐观,但也不至于差到被淘汰了的地步。他递交了申请书。
周末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和夏雨约会,陈扬打电话来说:"小林,你没什么事儿吧?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想出去乐乐,你一起来吧!"林克凡想了想,就说:"好啊。在哪里?"陈扬说:"九点半在梦罗兰娱乐城门口见吧。"
林克凡很少去那样的场合,在他的想法中那种地方灯昏酒暗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他也不适合那样的地方,他受不了感官的刺激呀隐藏不了心中的厌恶。但是他知道如今自己别无选择,他需要饭碗,而饭碗不会由天而降,那是需要用自己的某种牺牲来换取的。
他匆匆地吃了晚饭,换了一件衣服就出来了。临出门前跟玉英打了声招呼。玉英正在给孩子喂奶,连理都没理他。
林克凡好在存了一点私房钱,拿出两百块带着防身,下了出租车远远地看见陈扬和办公室里另外两个职员刘志和、孙胖子站在梦罗兰娱乐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等着他。他打招呼,孙胖子阴阳怪气地叫:"秀才来了?难得,难得啊!"林克凡知道这几个家伙是花天酒地的高手,在外面莺莺燕燕地习惯了。自己平常很少跟他们打交道,今天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一进门便是个旋转着的舞厅,音乐才刚刚开始,星星两两的散客好象刚睡醒的样子。披着红色裘皮披肩的妈咪花一样地堆了过来,叫:"哟!陈主任,好久没来了。今天找谁呀?"陈扬说:"老规矩。"陈扬带着几个人轻车熟路地绕过了舞池穿过了走廊,来到后面的ktv包房。那每个包房门上的金字招牌闪得让人心惊肉跳的。什么"夜巴黎"、"梦上海"的迎面扑来一股子风尘味儿。后来四个人在"醉香港"里落了座。刚坐好,"呼啦啦"进来了几个小姐。
刘志和与孙胖子象饿狗一样各挑了一个小姐挤到一边玩儿去了,陈扬冲着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姐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哥们儿,要照顾好了咯。他可是才子哦!" "是吧?!"那绿裙子夸张地扭了过来,贴着林克凡身边坐下了,一股浓重的香水味儿直往他的鼻子里钻。绿裙子"啪"地点了一根烟,一边吐烟圈一边说:"老板怎么称呼啊?" "我不是老板……"林克凡讪讪地说:"……我姓林……" "哟,林哥!"她甜腻地叫了一声,"唱什么歌啊?我帮你点吧!"说着"嗖嗖嗖"地点了一大串男女对唱的歌曲,什么《迟来的爱》、《在雨中》、《长相依》、《相思风雨中》的,一首接一首的唱下去了。
一边唱一边酒瓶子也打开了。林克凡前所未有地佩服起这些看着年龄不大的女孩子来。行酒令五花八门什么招式都使得出来,摇色子的时候拼足了力气地晃动着身体,好象就要把一对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奶子甩出来似的。他有点儿头晕,酒劲往上冲。
陈扬的舌头也不利索了,叫:"小林,怎么样?爽一下吧?嘿嘿……"林克凡回头,一看陈扬的手已经伸到陪他的红裙子小姐的裙子里面去了,摸摸索索地不知在搞什么。林克凡的脸顿时"腾"地一下红了,心"扑通扑通"跳。
陈扬看着他的糗样更开心了,说:"你老婆又怀孕又生孩子的,你都快憋疯了吧?来就来嘛!你看那两个色鬼……"果不其然,那边沙发上刘志和已经和黄裙子亲上了,嘴巴叭叭地响。孙胖子更恶劣,裤子的纽扣解开了,正往外面掏。他几乎要看不下去了,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的状态,冷不防绿裙子已经扑进了他怀里,对准他的裤裆一顿乱摸乱掐。他慌了,也呆了,木然地盯着电视屏幕不动。
"操!你是不是男人啊?"陈扬嘀咕了一声,扯着红裙子往后面的格板间去了。那里是"包中包",专供客人爽的。里面顿时传来欲死欲仙的叫声。林克凡的大脑似乎停止运转了。
天蒙蒙亮,林克凡带着满身的烟酒味儿爬回了家。耳根子清净了许多,但还是"嗡嗡"的。
他拼命地洗澡,洗了又洗。洗完之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他呆呆地骂自己:"假正经,什么玩意儿!"自己明明硬了,还用腿夹着,跑到卫生间里吐过两回,回来以后那些家伙都搞完了。小姐们都揣着小费走了,空气里满是烟酒的怄气和某种骚味儿。
他还是给了绿裙子两百元钱做小费,跟她说:"你别多想……不是我嫌弃你……我爽过了。"
(七)
星期一林克凡刚到办公室坐下,打开电脑想做点儿什么,陈扬就打电话来了。
陈扬说:"小林子,怎么样?销魂吧?!"林克凡说:"还好,还好。"陈扬说:"看你那熊样儿。男人嘛,谁他妈的不风流?告诉你吧,咱们李厂长怎么样?当初还不是跟我们一起去玩小姐?还属他花样最多呢!偶尔调剂一下不算毛病,刚开始放不开,时间长了就当是放个屁似的。小姐嘛,不就是用来玩的嘛!"林克凡说:"是吧。"陈扬说:"行了,下次再约。哥们几个都挺喜欢跟你玩的。下次你张罗一下,再聚一聚。"林克凡知道他是让自己请客,也不好推脱,便不生不熟地应着:"行,行啊!"
挂上电话,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别扭,郁闷得要死了一般。心不在焉地逛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想起来今天玉英去给孩子申报户口,自己还没给孩子正式取名字呢。便打电话回家,玉英还没出门,接了电话说:"我下午就去,我妈跟我去。你没什么事儿就别回来了。"林克凡说:"户口登记就给孩子起名叫雪冰吧,冰雪聪明。" "葛雪冰?"玉英说:"感觉怪怪的不好听,我得问问我妈。"林克凡说:"不管怎么说都要叫雪冰,你不用问谁了。"玉英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林克凡还是觉得心里不塌实,下午抽了空跑了回去,一看,玉英已经回来了,他急着问:"报上了么?是雪冰吗?"玉英没说话。林克凡拿过户口本一看,上面写着小孩的名字"葛大海".他"啪!"地把户口本往地上一丢,嘴唇气得抖了起来。
玉英妈捡起了户口本,冷言冷语地说:"摔什么摔?别吓坏了我们家大海。" "为什么不叫雪冰?"林克凡压抑着心中沉重的不快。
"为什么要叫雪冰?"玉英妈说:"什么冰啊雪啊的?听着我就觉着冷得慌!还是大海好。大海,多宽广啊。象个男子汉!" "为什么不叫雪冰?"林克凡又问,声音都嘶哑了。
"登都登了。"玉英妈说:"叫都叫了,什么破雪冰,难听死了。咱们不叫!"说着她用手指逗孩子玩。
无辜的孩子被她们母女俩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呼呼"地喘不上气来。天哪!那是一顶什么样的帽子啊,跟小丑戴的似的,简直就是动画片里的妖怪。林克凡这才发觉眼前这对母女的审美观、生活观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那是一条用什么也填不满的沟壑啊!他的眼睛红了。
他冷冷地说:"把那个帽子给我摘下来。"玉英和玉英妈都吓了一条,莫名其妙地看他。
林妈妈忙在一旁一边喘着一边打圆场,"算啦,算啦!叫什么不好啊!叫什么都是你儿子啊。" "不行!"他硬邦邦地说:"玉英,我叫你把那顶帽子摘下来!"玉英从来没见过林克凡有这种表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是拿还是不拿。玉英妈立即象电动老虎一样跳了起来,叫:"怎么着怎么着?帽子是我织的,你有本事就别拿帽子撒气!少命令我们家玉英!姓林的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玉英嫁给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你是我们老葛家的女婿!"他无法跟玉英妈胡搅蛮缠,只是叫:"葛玉英,我让你把那个帽子给我摘掉!"玉英不敢动,只是抱着孩子发呆。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扯掉了孩子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踏了一下。那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本来还是乖乖地在妈妈怀里数鼻涕泡泡玩呢,这一下子被惊住了,扯开了喉咙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挥手蹬腿,鼻涕口水粘成了片儿。
哭声就是导火索,玉英妈本来就是好战分子,正好没机会爆发呢。她一下子扑了过去,对准林克凡又抓又打,连哭带骂:"你个兔崽子!拿孩子出气有什么本事?!作孽啊!我们娘俩命怎么这么苦啊!好心没好报,天哪!女婿打丈母娘啦!……"林妈妈顾不得气喘上前拉,结果三个人扭成了一团,从客厅扭到了厨房,又从厨房扭到了卫生间。孩子没命地哭,玉英抱着孩子跟着哭。楼上楼下碰得"乒乓"乱响,左邻右舌都以为爆发了什么世界大战了。
后来好歹是刘阿姨带人将这几个人拉开了,再一看林克凡的脸上挂了花,条条道道得象猫抓的一样。林妈妈往喉咙里喷了整整一瓶哮喘宁,噎得直翻白眼。玉英和孩子更惨,屎啊尿啊的粘了一身抹了一地,空气里都是臭味。
刘阿姨把几个人分到了几个房间,和几个居委会的大妈分头做工作。
刘阿姨先把林克凡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叹息着说:"克凡啊,你都快三十岁了吧?怎么就不替你妈省点儿心呢?你都是做爸爸的人啦!你呀!"她又逼着林克凡去给玉英妈认错。
林克凡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也不知道如何发泄,忍着泪水一头冲出门去!
(八)
正是腊月初的寒冷天气,林克凡连帽子也没戴,捂着耳朵在大街上没有方向地走着。
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他连看也没有看。等到感觉到冷得受不了了才躲到一家超市里去取暖。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了眼泪,眼睛痛痛的,想是已经红了。
他在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么狼狈的一个倒影,象一只被咬伤了的仓皇的狗一样,脸上的伤口还在丝丝作痛着。
手机又响了,他下意识地接听,竟然是夏雨打来的。
听到夏雨的声音,林克凡的喉咙梗塞了,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雨什么也没有发觉,说:"哥,我们放假了。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回家。你送我吗?"林克凡躲在一垛摆着可口可乐的货架子背后,忘情又无助地说:"你别走……"夏雨说:"什么?哥?你说什么?"林克凡瑟瑟地抖着,说:"小雨,你别走。哥……哥好想你啊……"夏雨说:"哥,我也想你啊。可是你又不来看我,三个多星期啦!"林克凡说:"你在哪里?我这就去看你!"夏雨说:"好!我在学校门口呢。你过来吧。咱们老地方见。"
出了超市的门,林克凡才发觉自己没带钱包。他茫然地四下观望着。
车来车往的街道上挂满了霜,街的拐角上堆着积雪,人们呵着白汽匆匆地来去。他觉得这个世界又冰冷有陌生,就象多年前父母刚刚变故时那样,他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很多年前他是个小孩子,而现在他不小了,他是个父亲了。尽管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他深深地吸气,抬头望天,静了两分钟,然后快速地往回走。
刘阿姨她们已经走了,房间了弥漫着过度人闹后的寥落。
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林克凡也没有推开看看,只是揣起了钱包戴上了帽子。就在他想出门的一刹那,迈出的脚却停住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等,再等等。"他觉得自己不能去见夏雨,因为他太狼狈,脸上还有伤。他不能让夏雨失望,不能亲手砸碎自己编织的唯一的最后的梦幻。
然后他轻轻推开了林妈妈的房门,林妈妈正在系头巾,看着是要出门的样子。
他一闪身进了门,问:"妈你干什么去?" "我找你去啊!"老太太的脸上泪痕未干。
他说:"妈,对不起。" "别这么说,"林妈妈说:"是我对不起你啊!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好。这天天喘啊喘啊的,什么也做不了,留着只能拖累你。可就是不死……" "妈!妈!"他忍不住泪水,说:"你千万别这样,千万别。我爸扔下你不管了,我不能扔下你,走到哪里你都是我妈啊!"他扶着妈妈坐在床上,然后帮妈妈解头巾,然后给妈妈倒了杯热茶。
他又叹息着说:"都是因为我无能啊!我要是有一点儿本事也不至于这样!妈!我一定会混好,一定!!"林妈妈一边忍着泪一边说:"妈不一定要你混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行了。日子还得过是不是?玉英妈就是嘴巴刁、爱管事儿,但是心不坏,什么事能忍就忍了吧。再说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她是玉英的妈,她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啊,遇事多让着点儿吧。"他"呜呜哑哑"地答应着。
回头林克凡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玉英和孩子不在。听见玉英妈的房间里有人说话,他知道是那娘俩在说话。他无心去偷听,但还是忍不住趴在门口听一听。
玉英妈说:"跟他离婚!他一穷二白的要啥没啥,只有一个老妈子还喘得跟拖拉机似的。当初真的是瞎了眼!凭你的长相、咱们家的条件找谁不行啊?他小子当初不就是图我们家的条件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真喜欢你?"玉英只是哭,不停地哭。
玉英妈说:"孩子我给你带,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你不也是我一个人带大的?你还年轻,趁早,省得那个死老太太死在咱家里头。我早就受够了!"玉英仍然哭,不停地低低地哭。
玉英妈说:"你别先提出来,省得他们讲条件,让他们先提出来,然后净身出户!我就闹,一直闹得他们受不了了提出离婚为止!"玉英还是哭,不停地哭。
玉英妈说:"哭什么哭?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活该是受罪的命!现在我还活着还有人撑着,要是我死了,你个孬种的样儿不得被林克凡欺负死?……"
听着听着,林克凡的心都凉透了。
(九)
林克凡慨叹着世事无常变换,想当初她们母女二人笑脸相迎,甜言蜜语说得要多动听有多动听,可一转眼,也只不过两年多,她们已经容不下藏不住了。
他不知道玉英妈是一种什么心理,他只能当那是更年期的恶果吧。
但"嗟来之食"的确是难以下咽的,更何况林克凡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吃嗟来之食。他每个月的工资不都是交给玉英的吗?逢年过节哪个亲戚都没落下,更是对玉英妈低眉顺眼的,从来没反驳过什么。虽然他私底下跟自己的妈诉过苦,说过一两句赌气的话,但是心里面还是想维持这个家的。他对玉英谈不上爱,但也毕竟有了小孩子。他把自己喜欢男孩子的隐私藏得很深,因为太深了所以跟梦没什么区别,夏雨也不过是梦里面一闪即逝随风远去的概念罢了。即便如此,玉英妈还是要翻脸,好象曾经接纳了林克凡母子是犯了天大的错误吃了天大的亏一样。现在她们后悔了,想补救了,但补救得了吗?那能救的回吗?人生一世每一天都只能是一次,过去的时光不能再来了,更何况他们的孩子还小,小得象一只从海底往上飘的气泡,等飘到水面就破了。
林克凡也很委屈啊!自己堂堂的男子汉"下嫁"到了别人的门上,那是顶着非议的压力才做出的选择啊!自己也是处男之身,父母变故之前,他从未计划过要跟一个女人结婚。他和女人就象是站在对岸的两棵树,即便偶尔心生向往但谈不上喜恶,更不想纠缠。他更喜欢年轻、帅气、温柔的男孩子。和所有同志一样他由怀疑到惊讶,由迷惘到冷静,由思想活动到实际行动地混了过来,二十三岁毕业的时候还根本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命运喜欢跟他开玩笑,喜欢给他出难题。明知道他细致敏感优柔就非得拿一些敏感复杂的事来刺激他、凌辱他,拿妈妈的病来逼他、压他,拿工作的不顺利来挤他,拿一段寒碜的婚姻来捉弄他。
现在,他有了个儿子,这孩子是多么无辜啊。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夏雨的电话打了过来。他才想起来原本约好了去见夏雨的。夏雨在学校门口第十三棵树下站了一个多小时,不停地跺着脚取暖,等得人都要焦了。
林克凡冷静下来了,淡淡地说:"我突然有点儿事儿,不能过去了。" "什么?"夏雨有点儿恼恨了,说:"可是,哥,我明天就要走了啊!"林克凡说:"但我的确脱不开身。"夏雨说:"你脱不开身还要人家等……一个小时啊……我的手都没知觉了啦!哥……你怎么了?"林克凡知道自己有多狼狈,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去见夏雨呢?自己是夏雨心中的陈捍东,是这个梦里的亮点,他不能打破这个神话啊。这个他亲手编织的充满生机和神秘的流淌着希望和郎情妾意的神话是他不能失去的安慰。
夏雨真的生气了,眼泪汪汪地说:"你是不想理我了。你有了别人是不是?" "没有,小雨你相信我,"林克凡解释说:"我真的是要忙啊!年底了,事情特别多,每件事都很重要。"夏雨说:"我从来都相信你啊,但是你也不要骗我什么。你要是喜欢上了别人就直接来告诉我,我不会勉强的,真的。别把我当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小孩子,是非黑白我还分得清。另外你也别认为我是图你的钱,说实在的我的不缺什么,更不会胡搅蛮缠。" "你看你都胡说什么呀?"林克凡急着说:"我发誓我除了你之外没别人,要是有的话出门就被车撞死!我真的走不开啊。另外我身体也不大舒服,好象感冒了,有点头痛。"夏雨被他的誓言无形地电了一下,又听他说头痛,顿时怜惜起来,一边擦干眼泪一边说:"那你就别过来了,外面好冷好冷的!吃药了么?有没有人照顾你啊?"林克凡就势说:"吃了。还好,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小雨,听话,别哭了。呵呵……看你傻的呀……哥不是那种花心的人。哥心里只有你一个……"林克凡很动情,全神贯注地忘了看背后。他身后玉英妈已经站了很久了,明目张胆地偷听着他打电话,然后发出一声冷笑来:"哼哼,林克凡,你给谁打电话呢?这么亲热!"林克凡吓了一跳,正在和夏雨说再见,挂了电话。气氛尴尬极了。
玉英妈上前一步,问:"姓林的,你给谁打电话呢?我问你话呢?!"林克凡不客气地说:"我给谁打电话关你屁事!" "哟喝!"玉英妈又把嗓门提高了,"你还挺硬气的。你行啊!家里老婆刚生孩子,外面就搞起了破鞋,真有出息啊!那臭婊子是谁?!说啊!说呀!"林克凡叫:"你有没有完哪?闭上你的臭嘴!" "反天了!大逆不道啊你!"玉英妈对着他一顿戳戳点点:"你看你那德行!你以为你是大款啊还学人家包二奶?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我们家玉英跟了你倒了血霉了!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不寻思着报恩,还在外面勾三搭四的,真不要脸!" "妈,你别骂了!"玉英出来劝架了。
刚刚睡下的林妈妈又爬了起来,扶着墙壁往外走。
林克凡的头就要炸开了,里面充了血似的,正要发作,却又蓦地冷了下来,竟然静静地笑了一声。
他是一种冷笑,不屑一顾地嗤之以鼻地冷笑。
然后他从容不迫地洗脸,刮胡子,换衣服,当玉英妈的叫骂如同空气一样不存在,玉英妈骂得没趣了,也累了。
他出去了。
(十)
林克凡的几个牌友境况跟他相比好不了许多,他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因此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只得裹紧了棉衣往前走,越走天越黑了。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走得两脚都发热了,他眼前一亮。
面前正是灯火辉煌的梦罗兰娱乐城。那七彩的霓虹灯光在漆黑的夜幕里真是妖娆极了,曲曲弯弯的发光的管子扭成"按摩洗脚""卡拉ok""狂欢酒吧"等字样,也扭出一种旖旎又暧昧的情调。
林克凡双手插在裤兜里,别别楞楞地进了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舞池里的人跳得热闹又拥挤,狂燥的音乐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林克凡穿过醉乱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玻璃门。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正好对面走来了花枝乱颤的绿裙子小姐,就是上次陈扬带他来的时候陪他喝酒的那个。
绿裙子眼疾手快,上次平白得了两百块小费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呢,见了林克凡立即像见了亲爹一样,脸上的菊花"刷"地一下盛开了,水蛇般的细腰一扭就靠了上来,"哟!林哥!来看我啊!你真好!"林克凡不自然又故做自然地应了一声:"是啊。" "脸怎么了?"她说,说完发觉自己很冒失,吐了吐舌头,说:"还是醉香港吧,正好空着。你一个人?陈主任没来?"林克凡说:"我一个人没事儿。陈主任他们没来。"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醉香港包房里走。
"还是林哥有良心!"绿裙子撒着娇说:"他们说不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呢!"进了包房,坐在沙发上,熟悉的味道立即又包围上来了。电视机一开,音乐响起,林克凡努力地想把刚刚的不快抛诸脑后。
毕竟两个人闹不起来,唱了几首歌林克凡便不唱了。绿裙子是个推销的高手,一会叫啤酒一会又叫小吃,开心果、杏仁、薯条什么的堆了一桌子。她一边吃一边往林克凡的身上靠。林克凡不好意思躲闪,任凭她摸来摸去的。
摸来摸去的她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抱住了林克凡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撅着小嘴气喘吁吁地说:"林哥,来吗?今天没别人。"林克凡轻轻地将她的手搬开,这个时候他才正式地看清了她的脸。她年龄不大,涂了厚厚一层粉,眉眼唇鼻也还端正。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露露。"林克凡说:"假名吧!"她说:"什么呀,这叫艺名!"林克凡说:"好好,艺名。你为什么做这个了呢?" "干什么?"她叼起了两根烟,点燃,一根塞在林克凡的嘴巴里,一根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仰着脸吐了一串烟圈,"查户口啊?还不是为了钱?你以为好玩儿?"林克凡说:"那你可以做别的啊。" "做什么?"她笑,往林克凡怀里钻,"你包我?"林克凡说:"我没那个本事呢。" "就是。"她说:"怎么活不是活?别说了,良宵苦短的,说多了烦!"说着她在林克凡的怀里拱来拱去的,又隔着裤子去咬他那个部位。他痒痒的忍不住躲。
"别别……"林克凡推开她,说了一句没出息的话,"今天没带钱……" "呵呵……"她笑了一下,说:"你当我是鸡呀?"他有点儿意外,忙说:"没有,没有……"她说:"你少撒谎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算了,人不都是这样?虚伪!"林克凡说:"我们聊聊吧,随便聊聊。"这回轮到她意外了,说:"聊聊?聊什么?你真逗!没带伟哥?没带套子?我房里有。"他笑了。
她也笑了,然后叹气。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挺好的。来这里的人哪有什么**好人?个顶个的都是富得流油的,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拿着票子,冲进来想操谁就操谁,跟他妈小日本似的。出了门啊,就是老板、官员,德行!"林克凡说:"我不是。"她说:"知道你不是。跟老婆打架了吧?"林克凡没吱声。
她说:"家里老婆别惯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太老实了。看人家陈主任,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要多爽有多爽。你这么老实,图啥?"林克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也没必要回答。面对着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又是一棵老树的她,他沉默了。
露露丢下烟蒂,又干了一杯啤酒,整理着乱发,说:"行了,超完架还得回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来这个地方不合适,你走吧,单我买了。"林克凡还是塞给了他一百元钱,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到这地方来。所以我不是个成功的男人。"露露笑,说:"我觉得你才叫真正的男人呢。什么叫他妈的成功?有钱?有权?钱和权让他们变得象猪一样的,成天除了怎么找刺激之外就不知道想别的了。最后全都得吸毒吸死了,那最刺激。"临出门前,露露叫:"等等。"他回头:"什么?"她说:"林哥,你别跟陈主任说。你不要跟他们几个在一起混,他们迟早得出事儿。你输不起。"他心里一热,点了点头,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身出门了。
(十一)
林克凡知道自己输不起,如果生活是一场赌博的话。
就象当初他把改变生活的赌注押给了结婚一样,到头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很多的烦恼和压抑。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的无能是件很难的事情,更难的是在承认自己无能之后去战胜它。
林克凡不是个睿智的人,相反他很多的时候愚钝茫然,就象一个学艺不精的摔跤手被推上了赛场,心里面纵使强烈而又强烈地渴望摔倒对手,但总是无能为力,一次次被摔得眼冒金星,连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他的对手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生活实际。
后来,林克凡在一家藏在巷子里的小旅社里开了一个单人房间,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凌晨便再也睡不着了。
起床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婚。
决定做出以后,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了。他最坏的打算是自己和妈妈净身出户,什么呀不要。房子、家产、什么也带不走,都留给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吧,自己只不过是重头再来。二十九岁,还不算晚。
还有孩子,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这个错误婚姻里不该出现又正常出现的产物,林克凡的态度是可有可无的。跟着自己,不会让他饿死,跟着玉英,她会照顾好自己的骨肉的。
生活或许会艰难一些,但比起这种煎熬要好多了。林克凡已经不是当年的失意小青年了,他的青春即将收尾,往前一步就是中年。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快步来到了麦芽糖厂自己的办公室里。
进厂门的时候他碰到了陈扬。陈扬的一双贪财贪色的小眼睛眨啊眨地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旁敲侧击地说:"小林啊,你的是申请很快就要批下来了,但是……你好象很忙啊?找你都不见人,别忘了星期六联系一下啊!"林克凡勉强抑制住恶心,随便应付了几句就过去了。
他憎恶这个工作单位了,他烦透了。周围的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身边一颗颗自私又冷漠的心。他觉得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有的人阔步如飞有的人却举步维艰呢?他不知道自己对婚姻对这个工作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但也一直拖了这么多年。
他坐着胡思乱想着,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他看见宽阔的厂院里上下班的人象一群猪一样地匆匆赶了来,经常与自己打牌的门卫老张正在指挥秩序,手里摇动着一秆小红旗,神气地还以为自己是交通警察似的。他想,神气什么呀?打牌输了两块钱还要赖帐呢!
林克凡又看见大门口两侧的布告栏前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地在看着什么。
布告栏里经常发布一些厂内信息,什么处分公告、表扬信、捐款名单的,有时候也贴电影海报,但好象从来没有如此引人注目过,竟然每个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站在寒风中看一看。
林克凡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丢下手里的报纸出了办公室,往布告栏前走。
围挤着的人群不时发出一串串哄笑声,那种斜斜坏坏地笑声,笑得让人如芒在背,心惊肉跳的。林克凡想看个究竟,谁知道人们看到了他脸色"刷"地变了,也不笑了,还让出一条路来。
林克凡顿时觉悟到了什么,挤到前面一看,布告栏里赫然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面还有一行鲜红的醒目的标题:控诉当代陈士美林克凡!!
斗大的字像颗颗炸弹一样在林克凡的眼前炸开了,什么"背弃妻子在外面偷鸡摸狗",什么"面对劝告冷眼相向,甚至对岳母大打出手",什么"从来没抱过一把自己刚出世的儿子"等等,炸得他两耳发鸣两眼放花,他感觉头都要裂了。
"太过分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撕下大字报,狂叫:"太过分了!!"他把那张大字报撕得粉碎,咬牙切齿地喊:"离婚!我要离婚!!"
这种新闻总是不胫而走的,而且传播地迅速异常。不到一个上午整个麦芽糖厂上至厂长下到看仓库的哑巴老头都知道了,四处都在议论。这种议论自然要比讨论工作课题丰富有趣得多,再加上人们自己的想象和猜测,不断发展和完善,等到快要下班的时候,"当代陈士美林克凡的风流史"这个故事已经发展完善了,足够成为谈资了。
人们心知肚明这大字报是玉英她妈贴的,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别人的杯残碗破哪有自己餐桌上的下酒作料呢?
之后,林克凡便递交上了一份休假报告,没等批准就出厂去了。
他一路步履匆匆的,计划着怎么提出离婚、怎么跟玉英妈算帐,等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的注意又突然改变了。
不离,就是不离!
她不就是要闹,要让自己提出离婚吗?自己要是提出了,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吗?说不离就不离,就这样过,看谁能靠倒谁!?
但林克凡又怕听到妈妈的喘息声和哭泣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女人,有着不幸福的婚姻,而今又没有安享晚年的条件啊……
他横了横心,挺进了家门。
玉英妈和玉英正在吃饭,也不理他,把汤喝地"滋滋"乱响。
他毫不含糊地盛了一碗汤和饭,端到房里给林妈妈,而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玉英旁边喝。
玉英妈"啪"!地一下丢下了碗,起身要走。
他冷冷地丢了一句:"不要把人逼急了,逼急了会出人命的!"
(十二)
玉英妈停下了脚步,回头说:"你吓唬谁?老娘是吓大的,不吃你这一套!"玉英说:"妈,你别说了。"林克凡不理会玉英妈,只是对玉英说:"我儿子呢?吃奶了吗?"玉英说:"吃完了,刚睡着。"林克凡说:"好,很好。你这个当妈的可别象有些人那样,心好象不是肉长的。"玉英妈又想破口大骂,想一想忍住了,说了句:"陈士美!!"拧着进了房间。
吃完饭,玉英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沙发上,对林克凡说:"克凡,你在外面是不是真的有?"林克凡说:"你妈说有就有呗,你还问什么?"玉英眼圈一红,说:"我不相信。"林克凡说:"信不信都这样了,你还哭什么?你妈不是让你跟我离婚吗?"玉英说:"那是她的意思,我没说。" "唉。"林克凡叹了一声,说:"玉英,其实我……也想开了。你呢,不能离开你妈,我也丢不下我妈。两个人楞是拧不到一块儿去,我也没办法。说实在的,我们两个结婚这么久了,还一直稀里糊涂的。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我这辈子也许也不爱什么人了。"玉英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只是哭,也不知道说什么。
林克凡说:"其实你是个好人,就是没什么主意。我也不该隐瞒你什么。我在外面确实有个人,不经常见面,周末的时候偶尔碰碰头。" "真的?"玉英哽咽着问。
林克凡点头,说:"不过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的,那个人是个男孩子。" "啊?!"玉英楞住了。
林克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书上说的那种同性恋,你懂不懂?" "不,不可能,"玉英盯着他,象看天外来客一样,"不别吓唬我。" "我吓唬你干什么?"林克凡说:"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我也没必要骗你什么了。我承认当初到了你们家不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只是那时候我太困难了,我妈又有病,我没有办法才这样的。事实上我一直都喜欢男孩子的。这种感觉你不懂,我也不想解释什么。"玉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克凡说:"喜欢一个人,又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也不会被社会所接受是很难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我就想,算了,凑和着过吧,自己怎么苦都成,只是别让我妈受委屈……"他忍不住鼻子又酸了,忍着,声音颤抖着,说:"可是目前看来,我妈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面挺难受。" "克凡……"玉英说:"一切会变好的,会改变的。"林克凡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又缩回到沙发的一角,点燃了一根烟。
"一晃快三十岁了,像做梦似的。有时候大脑不清醒,还以为自己很小,蹦蹦跳跳地挺单纯,以为自己想爱谁就能爱谁呢,真可笑。孩子都有了,当爹啦。其实我也怕孩子有了,家却没了。可实在是你妈容不下我们啊。现在想想一切还是对不起你,对不起。"玉英无助又凄婉地问:"你是不是要跟我离婚?" "本来不想。"林克凡说:"
相关阅读:
直男眼中同性恋的4大优点
男同性恋如何获得性需求?
男同性恋所具备的5大特征
母亲上电视公开支持同性恋儿子
我那来自农村MB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