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年轻大家一起嘿咻嘿咻

  他恢复了正经,告诉我,我们都是猎人的后裔。猎人的后裔是夜行性动物,当月亮升起,隐隐然便有一股骚动,准备出猎去。动身前不必侦探吉凶,但在镜前端详整肃一番,有时候嗟叹时间公平得过分,青春只是质借,限期要还。

  (1)

  那天傍晚,我和某大姊约在丽水街上的京兆尹,我早到了,站在店招下等人。时近中秋,檐下红灯笼一只只都像胖姑娘,我听见其中一个胖姑娘开口,她说这已经什么时代了,还流行那种减肥的封建思想吗?另一个胖姑娘附议,是嘛是嘛,你看对街那几棵瘦树,顶着个不成比例的蓬乱大头,没有半点精神,现在才几点钟,便都昏昏然睡去。第三个胖姑娘发出了一声嘘──要她们压低嗓声。原来对街那一排瘦树此时都已半睁开眼,对她们露出了眼白……

  那时候,我刚退伍不多久,在军中对我颇照顾的某大姊,几次打电话到南部,要我北上聚聚,我们就约在京兆尹。她赶到时,我正听胖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她边抹大汗(她也是个胖姑娘哩),边问我,什么事情这样开心啊?随即自顾地向我介绍了她的一名年轻女性朋友。餐桌上,三个人干干涩涩说着话,我不时转头去望檐下,胖姑娘们嘀嘀咕咕一阵,也就摇摇摆摆荡入梦乡里去了。两个小时过后,我将回程车票捏在手上,说要赶车去。

  夜里,一个人,在丽水街永康街金华街团团转,白色清真寺转来白色清真寺转去还是那座白色清真寺。方才我还拍胸脯说自己识路的,结果一出京兆尹,就迷失了方位。后来我向一名喊着有酒矸仔倘卖无的老伯问了路,才寻到干道,随即跳上一辆249.车上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憬悟到那场面就是相亲。这都已经什么时代了,还流行那种相亲的封建思想吗?我想起胖姑娘所说,又想到自己的蠢模样,感觉到好笑。

  心情意外的好哩,跳下249路公交车,眼前就是火车站了,我摸摸左胸口衬衫口袋,一张夜行车票稳稳地靠在那里。方才说是要赶车,只是个借口,时间其实还早。我没有多犹疑,沿着馆前路骑楼,背逆原该前去的车站,我往省立博物馆那巴洛克风格的建物走去,经过左右两只铜卧牛,便把馆前路上男女喧哗车声嘈嘈给阻挡在外了。

  (2)

  绕过几盏命相摊子的晕澄烛火,走进旋转门,茄苳夹道过后,是有水池、拱桥的日本风花园,警卫室里的灯火还亮着,我的一只影子给伸长又缩短了让我拉到露天音乐台前长条椅子上,钉下,一如过往许多次,我夜的冶游以此为折返点。

  月亮在音乐台后侧天空,以竟也不难觉察的速度,缓缓爬升,墙上几只马赛克镶嵌的白鸽子,受了月光点染,羽翼粼粼闪动,在我视线须臾偏移的片刻,一时都搧动双翅,扑扑飞起,三只成群,五只一队,在音乐台上天空打圈圈,几球绒绒的羽翮,慢缓缓地,像有着美丽六角结晶的雪花,左摆,右荡,一片片飘下,天幕被点缀得一闪一闪亮晶晶……

  凉风轻吹,如热灶上一口鼎的思绪也就清爽了。当时我终于下了个决心:起身,远远避离开博物馆后方以日晷为圆心的草木扶疏深不知处的地带,站到水池旁,背倚春秋阁,沧海亭在左,大木亭在右,馆前路在右,凯达格兰大道在左,我的身后是台大医院庞大阴郁仿如死神化身的建筑,身前远方视线不能及的,是西门町。而眼下,不当令的杜鹃以为自己的绿叶也能够倾城,一蓬蓬怒放着,绿珊瑚和棕榈就更不用说了,以倾国的态势,装饰这园子成一热带迷宫;稍远,梵谷的柏树蜷曲伸向天空,背光几乎成为翦影,翦影里有赛璐璐般透明的人影子在穿进穿出,穿出穿进。

  眼前这一切,于我有如侦探小说里谜底揭晓,或是清明上河图滚动条在我眼前尽现,要到很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甫翻过序文,故事才刚刚要开始。

  月亮高挂半天,我坐上水泥栏杆,看她轻悄悄地爬过音乐台,爬过阿柏勒,爬过莲雾树,终于爬上了大王椰子树顶梢。就这样,我坐在水泥栏杆上,看月亮比新光三越楼顶闪着腥红光点的避雷针还要高,比富邦银行fb字样的一会儿把天空染成蓝色一会儿染成绿色的霓虹还要亮,又高,又亮,绝对的高,绝对的亮,好似与人间并不相干,而站到了神俯览的位置。就这样,我坐在水泥栏杆上,也不离去,也不到处兜着圈子转,就当作还在当兵,站一班便衣哨。

  (3)

  我失神了,以至于当有人上前同我攀谈时,月亮在我身前如镜摔下破成许多碎片,我问:你说什么?他慎重地重复:我是说,你还要继续在这里站下去吗?支支吾吾我告诉他:我是坐着的不是站着的。他噗呲一笑:你这个人挺好玩的。同时把双手往栏杆上一压,身体一纵,坐到我身边,聊聊天。日后也常有人就这样,月光下,以差不多的语气,差不多的姿势,差不多的和善态度向我靠拢,聊聊天。可是,绝少是同一个人。

  地上有我们两只凑不成双的影子,他直瞧了我好一会儿,也不管我眼光东闪西躲,他自有盘算地问:这是你第一回到这边来吗?

  我自然不是第一回到这边来,但以前顶多只敢在音乐台前坐坐,也不敢待得太晚,有时候有人来跟我借柴火、问我现在几点钟,多半时候,我就斜靠椅子,拉长身体,双脚跨上前一张椅背,看月亮看星星看阿柏勒开花一串又一串。阿柏勒开起花来,半空中汩汩冒出的一道道涌泉也似,夜和月的浸润下,发着银光,微风一吹,眼看着一瓣瓣都变成蝴蝶,展翅飞去,在黑暗中漫舞。我坐在那里,希望有人前来攀谈,黑影子靠近时,却又紧张得宁愿不要被打扰。也不是没想过要到春秋阁前水池附近看看,但是远方黑压压一片,一有这个念头心便微微地发颤。

  一回我在这里遇上一个人,他约我去唱ktv.我不唱歌的,我告诉他。他说,又不是参加五灯奖,随便哼哼就可以了。我望着他,嘴巴一时拙得很,只是说,可是,我,不唱歌的。他说,我心情不好,想找个人陪。我还只是望着他。他好耐心地再问,你看我像坏人吗?我摇摇头说不。那,你就陪我去吧。

  包厢里,他一手握麦克风,一手握啤酒罐,"山盟海誓,咱两人有咒诅,为怎样你偏偏来变卦",他说,刚刚参加了一场婚礼,"凝心唔惊酒厚,狠狠一杯饮入喉,上好醉死麦搁活",好朋友结婚去了,"我无醉我无醉无醉,请你唔免同情我,酒若入喉"……他,张口却无声,窝进沙发像一朵枯萎了的孤挺花,我嗫嗫问他:你还好吗,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抬头,眼泪抹上手臂,一个大男人像小孩子一样,清鼻涕挂在了唇上,口涎也管不住了。该怎么办呢?想要抱住他紧紧地,可是害怕吶我。两个陌生人同在一个小空间,很温暖的。可是害怕吶我。一时间我以为看到了我自己,未来的。日后某一天,我也会有个好朋友结婚去,喜宴后,我再度走进这座热带花园,胡乱找一个陌生人,喝酒唱歌,掉眼泪。他的唇却在我的脸上寻找,一股力气涌上我送开了他,含糊说声对不起,拔腿往外跑去,彷佛我的耳膜上还印记着:江蕙依旧在唱我无醉我无醉无醉,男人在叫不要走不要走啊,老板娘喊着什么事什么事,两扇门在身后碰地一声开了又阖上。

  夜在夜色里。星在星云里。车在车阵里。人在人潮里。我在我自己的喘气声里。

  从西门町直跑到火车站,我才敢歇一口气,往阴沟干呕。最后一班回学校宿舍的259路公交车已经开走,我就在塑料椅子上枯坐一整夜。

  (4)

  他听到不知什么糗事般地歌歌笑,认真看着我,两只眼睛在放送着光,逼得我脸颊逐渐发热。他问:我们回家聊好吗?我说:这样也好,你给我电话。他急说:不不不,是回我家聊,我们一起。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自己。

  颊上的热已经褪去,我摸摸左胸口,一张夜行车票靠在那里,我不禁想到:夜车载我回家,家中有老父老母,父母有亲友,亲友各有一张嘴,嘴巴一张有时是狼有时是虎,狼虎伤我不到,父母却要代我受苦……不了,我说。他问,你看我像坏人吗?他故意坏坏地笑了一笑。我也只能回他一个笑容,故作神秘不言语,以取代不知如何言语。

  耸耸肩他说,看来我真像坏人啰。我无言。他将双手往栏杆上一压,纵身跳下,站我面前,他说:那我们去晃晃吧,你第一次在这里待这样晚是吧?我带你到处看看。

  遂有了游园的兴致,我是放飞的青春鸟中的一只,而他,究竟是杨教头或是祭春教教主?不管不管,管不了那样多。这里几只落了单的青春鸟,那里三两群低声嘁噈的,还有一队浮滑少年,霸着九重葛搭起的棚架,说着闹着追逐着嬉戏着,很不知忧地。

  后来,他指指总统府方向,以权威或者是教示的语气说,总统府前那条大马路,以前叫作介寿路,不久前才刚改名凯达格兰大道,因为传说,凯达格兰人狩猎和游牧的大佳腊洋,就在斯地。

  他说,凯达格兰人没有时计,看见太阳升起,知道新的一天已经开始,目睹日头西斜,明白今天即将结束。凯达格兰人男女分工:草花开遍野地,便是植种的季节,女人们出门,执铲挖土埋下谷实,待农作抽花结穗,籽实饱满,拔穗以手,吃用有余,则储存于自制的陶罐。男人狩猎,于大佳腊洋,猎人头戴雉或是枭的羽毛,颈挂獠牙与扇贝编成的垂饰,腰间覆以兽的皮毛,手上有弓,箭筒佩在腰上,手臂肌肉拱起,胸部如盾腹部有累累起伏,目光如炬一般寻找,遇鹿走过,则张弓射箭,无鹿,小白兔也很好;猎人出发前先占卜吉凶,狩猎时若遇兽横行鸟横过,即知大凶,整队返家……

  他一会儿是猎人的神气神态,一会儿是鹿的骄傲,马上又伪装成小白兔好可怜,我笑得有些放纵了。他回复了正经,告诉我,我们都是猎人的后裔。猎人的后裔是夜行性动物,当月亮升起,隐隐然便有一股骚动,准备出猎去。动身前不必侦探吉凶,但在镜前端详整肃一番,有时候嗟叹时间公平得过分,青春只是质借,限期要还。猎人的后裔也重视锻炼,在紫外线加工室晒出一身古铜——两臀留下小底裤痕迹,游泳池里挥发过多的卡路里,不同部位的肌肉群送进各有职司的机器里雕塑,雕塑有成的,常穿贴身衣物,白色t恤裹不住肌群贲张。

  彼时,他一边讲,我一边在身旁行过的影子上找印证,所能够意会的,也就是这一些,要经过好多年以后,经过好多事以后,我才突然有另一层体会:猎人现身,常常不以猎人的姿态,而是猎物的形象,事实上,最骁勇的猎人同时是众所追逐的猎物,如一匹昂首阔步最尊贵的鹿,在园子里绕着圈圈转,只有一只死忠的影子追随,或是好让人疼爱的小白兔,守株待猎;猎猎人的诱饵有时是青春,有时是样貌,有时是谈吐,人品,学识,才华,或某种特质,比如,善良就是其中一种。

  或者是,他那个晚上对我说的:你看起来好单纯,单纯就像鲜牛奶,赏味期很快就会过去。我为他这新鲜的比喻好单纯地笑开了。

  (5)

  广播声响起,我看了看表,二十三时四十五分,(后来,我总在相同的时间会抬起左手腕看看表),先有嘶嘶呲呲的杂音前导,然后是"各位游客,本园即将关闭,请各位游客提早离园,离去前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物品",如是者重复了又一遍。

  一时人流分成三股:一股往博物馆馆前路大门走去,形单影只地;一股流向衡阳路侧门;另一股,每三两个人一组,兴味还很浓地,边走边低声交换心事,涌向公园路侧门,等着绿灯过马路,要将阵地转移到台大医院前常德街上。

  他问: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我摇了摇头。他说:那,太晚了,我要先走了。微笑,留下电话,挥手,byebye,转身。日后,常有人就这样,月光下,以差不多的语气,差不多的姿势,差不多的和善态度,离我而去。他蓦地消失,原地留下一棵老茄苳,油亮亮的绿叶又肥又密,像一座待升的热汽球,细细碎碎的光点穿透叶隙,地上星星闪烁,我发现树瘤累累之间,隐约藏着一张脸,好老好老,但在慈善中略带了促狭的神态,一时我恍然,方才那个人无非是树的魂魄。

  再不走,就赶不上夜车了,正待离去,一只影子挡在面前,问我:请问现在几点钟?我看了看表面,很快意会到那热烈的灼烧的眼神,想知道的并不真是现在几点钟。而我,该死的,瞳孔聚焦,脖颈的热逐渐向上延烧。正待告诉他时间时,时间却在张口的瞬间消逸无影迹……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偶然冒出来的这个人,使我在未来的两年生活里变成了一只追随的影子。

  那个时候我当然也并不知道,这一个晚上是日后无数个晚上的缩影,我们在这里变换着不同的角色,我是他,他是你,你是我,猎人,一匹昂首阔步最尊贵的鹿,或是小白兔。

  管理员缓缓地推着铁门,拴上闩,锁上锁,露天音乐台上方天空绕着圈圈转的几只白鸽子,静悄悄降落,仔细整理着羽毛,将头埋到翼下睡去,又成为无争的马赛克镶嵌。时近中秋,月亮也肥成了个胖姑娘,这时候她已经挪移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但夜灯还是将白色羽翼照射得粼粼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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