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德君在90年的炎热夏天,在一个叫黄坊的煤矿区。那年我刚初中毕业,在等待录取通知单的绵长日子里,跟随父亲去到煤矿的建筑工地,并找了份不重不轻的活。
黄坊煤矿是一个小型的国有煤矿,四周群山环绕,山上绿树成荫,清澈的文川河轻吟浅唱在山脚飘然而过。山谷中间低矮的山坡被挖掘机铲平,建起了几幢办公楼和职工宿舍。父亲是负责这个项目的总工,一个人独住一间宿舍,我去了以后,就和父亲住在一起。其实父亲成天在工地,有回来时,也常在办公室通宵达旦的写写算算,大部分日子我都是一个人在房间看书、听歌,无聊乏味的熬日子。
因为父亲的缘故吧,工头给我安排了份很轻松的活。在那静寂的煤矿,白天干活回来,晚饭后就无所事事了。我不喜欢和工友们无聊无趣的聊天,也不喜欢看父亲同事没完没了的打牌。通常在晚饭后一个人走路到山脚下的文川河畔,坐在岸边光洁的大河石上高声歌唱,把脚泡在清凉的河水中,任凭河水冲洗,感受着河水流动触摸肌肤的快感。夜风凉爽,如水的月华在不觉中就笼罩在全身。有时,我就躺在河石上,望着暗蓝的苍穹冥想遐想,想以后的日子,想那遥遥无期的录取通知单,有时却什么也不想就那么躺着,心里也很惬意。
有一天傍晚,工地收工早,洗完澡后,我就在食堂的水池边洗衣服。夕阳璀璨的余晖斜斜的照着整个矿区,好象给矿区披上了一件金黄的外衣。我低着头搓洗手中的衣服,干了一天的活,衣服上汗渍斑斑。
“你好!我叫德君,来矿区玩的,你呢?”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男孩羞涩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一个年纪和我相仿,个头比我瘦小的眼镜男孩,手里端着个红色塑料脸盆,看样子也是来洗衣服的。我向他浅浅的笑了笑说:“你也好呀!我叫小宇,在这矿区打工,已经来了一个星期。”
“你教我洗衣服吧,好么?”他很诚恳的说。
我听着,愣了一会,呐呐的说:“不会吧!这么命好?你没洗过衣服?”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暗想,这个人不是弱智就是个贵公子哥。
“在家没洗过衣服,过一个月我可能会到外省读书,家里让我到姑姑家住一段时间,学着照顾自己。”他一本正经的说,一点也不介意我的耻笑。
“哦!你要去外面读书了?什么中专?”我迫不急待的问,因为我也在等通知单。
“不是中专,我要去读大学。”他自豪的说。
“哦!是嘛!看不出来……”我说着话,心里五味杂陈,脸上霎时尤如蜡月午后没有阳光的天气,阴深深的。年龄好象和我差不多大嘛,怎么就高中毕业了?还考上了大学。
“你怎么啦?”他小声询问。
“没有啦!你真幸福!我也在等通知单,对了,你是哪毕业的?”我扬起脸,藏起自己的心情,一脸羡慕的看着他问。
“二中!通知单还没到,估计会上,上的话应该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哦!是嘛!你好厉害!我也是二中毕业的。我才初中毕业,你就高中毕业了?”
“我比你大呀!我都十九了,只是不长个的缘故,看来小了点。你呢?”
“我十六。”
“我见过你,在校文艺晚会上,你应该是那个讲相声的吧!”
“呵呵!见笑了!是我。”
“你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哟!”
“不会吧!我都没感觉到?别笑话我了。”说着,我的脸一片绯红。
我一边教他洗衣服,一边和他聊天。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说我们共同认识的老师。
“注意衣领,袖口,别的位置随便搓搓就可以了,反正自己穿,不碍事的。”我一边说,一边试范给他看,他倒也学得快,只是姿式怎么看怎么别扭。命好的人就是不一样,记得我才小学一年级就开始自己洗衣服了。洗好衣服后,我告诉他先回去,他却笑着说:“这煤矿好无聊,晚上我来找你玩吧!好么?”我浅浅的笑着,点点头并告诉他我住的房间后走了。
晚饭后,父亲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小说,就迷迷糊糊的有点犯困,德君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懂,直到他叫我。
“小宇,你好呀!怎么睡着了?”说着,他推了推我,才醒过来。
“哦!你来啦?不好意思,看书看得好困,一会就想睡。我们出去走走吧!”说着,径直走了出去,他跟在身后。
矿区的夜异常寂静,凉爽的夜风轻轻吹拂着,头顶上幽蓝的苍穹,繁星闪烁。沿着矿区公路,信步而行,边走边聊。
我们往山脚下文川河的方向走,生活区昏黄的灯光渐渐远了,转过山坳,完全被我们抛在身后。刹时,薄如蝉翼的暮色把我们通体笼罩。我带着德君穿过密集的草丛来到河畔。宽阔的河滩大小河石杂乱无章平铺一地,宽阔的河面暗响着水流的声音。找了块大石头,我们面对面的坐着,聊天,聊青葱岁月的心事,聊年青的激情。月亮不知何时已从山背走了出来,挥洒着淡淡的清辉。月华如水,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人似乎也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淙淙的水流跳跃着月光的芳华。
德君不善言辞,一直是我在牵引着聊天的话题,他比我大三岁,但整个生活的阅历却如此简单,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连家门也少出。看他那张秀气甚至稚嫩的“娃娃脸”就知道他未曾经历过风雨,他说他的任务就是读书、考大学,他说得很平静,可我的内心却不由滋生出许多遗憾,他如此单纯,而我呢?
我的生活中早已渗透了许多无奈和烦恼,也学会了虚情假意的恭维和客套话。挺羡慕他的单纯,但我并不想如此平静的走过这一生。那晚在河边,我们聊了很多,聊以前并不曾向人说过的秘密和梦想,他说他要成为一个出色的电子工程师,我说我想实现我的文学梦。
夜深了,整个河畔除了哗哗的流水声,蛙鸣蝉噪外,只剩下一片寂静。微凉的山风吹到身上,竟夹带着丝丝寒意。我站起身,望了望天空,月亮正当头。脚下边,河面闪烁着月亮的粼光,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仿佛一条流动的玉带。
“我们回去吧!我明早还要到工地。”说着,拉起赖在石头上不肯走的德君,摸索着走上矿区公路。山坳里一片漆黑,月光被山峦挡住了。转出山坳,皓月当空,远处的矿区依然闪烁着零星的灯光。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飘渺的思绪里,德君的话断断续续回响在耳边。他有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而且只要努力一定有可能实现的,可是我呢?文学梦很遥远,仿佛在天边,眼前的录取通知单依然遥遥无期。如果真的没有考上中专,我该怎么办?像现在一样,每天到工地干活么?还是出门打工?但面对这个冷漠、现实的世界,我感到恐惧。黑暗中,我圆睁着两着大眼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生。
何时入眠,我竟不知,好象才睡着,床头的闹钟就不歇不止的响开了。
匆匆洗漱后,我准点去了工地。没想到德君会跑到工地来找我。当时我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看见他衣冠整洁的来,心里无端掠过一丝嫉妒,但很快就在微笑中隐去了。他没有烦碍我做事,倒像个跟班似的跟在我后面跑上跑下。那天上午,我筛了一大堆细砂。因为是第一次干这种体力活,感觉吃不消,掌面很快就起了水泡,水泡破皮后锥心般的痛楚让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德君也去试了试,他比我更差,才十几分钟,他的手掌就起了水泡,还有一个已经破了皮。看他皱眉的样子,我直想笑。也难为他了,这个即将跨入大学校门的天之娇子。
我曾直言不讳的说过他,像他这样,如果不多作尝试,不学会与人交往,不学会照顾自己,将来顶多只是个高分低能儿。我不知道当时这么说他时,有否想过自己可能只是低分低能儿。德君闷闷的看着我,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黯淡。我想可能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伤害了他的自尊。我以为他会就此事结束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没想到,这家伙找我找得更勤了。每天晚饭后,我们就一起散步到河边,在幽黑的夜里,吹着凉爽的山风,漫无边际的瞎聊,心与心的距离一天天的靠近。
面对这个比我大三岁却如此单纯的德君,我反倒像个大哥,什么都要教他。我是少年老成,因为经历多的缘故吧,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人脸色说话办事了。心的沧桑不一定可以在脸上找到痕迹的。不知道为什么,对德君我总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全告诉他,让他少受一些伤,少遇见一些挫折。有些事真的很让人难堪,我遭遇了,我不想德君再遭遇。从第一次认识他并教他洗衣服开始,我就一直把自己遭遇过的事告诉他,一直到他大学毕业。不知道我对他说过的话,在他的人生中有否真正帮助到他。如果有,我会为自己高兴,毕竟我没有白费心思。人与人之间很奇怪,有些人,你认识了很多年,却依然不可能成为朋友;有些人,短暂的相识却让我记忆犹新,一直存活在我的心灵深处。
德君当年是以二中最高分考上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单到时,他家人打来了电话。他和他姑姑接到电话后就匆匆离开煤矿。那天我一样在工地干活,晚饭后又习惯的坐在窗前等他。等了一个晚上,连星星都累了,他都没来,整个人好象失了魂,心里空荡荡的,六神无主。躺在床上,第一次彻夜未眠。我想了很多,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和他才相处了七天。我不知道七天的时间是否也可以建立一份友谊?
他去了西安读大学,而我久久等待的录取通知单却始终没来。漫长的等待最终成空。新学年开始后,我不得不回去学校复读一年。那是一段晦涩、暗淡的岁月,整个人整个情绪都沉到了谷底,所有的自信几乎崩溃。过了二个月,在我几乎忘记他时,却意外的收到了他的来信,辗转了好几个人,最后才转到我手上。看着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封心里酸酸的,邮截时间到收信的日子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我心慌意乱的撕开他的信,独自感受着那份友谊的快乐。在信中,他写了很多我们相处时的事,短暂的七天,居然有那么多记忆留在他的脑海。他还写到了西安,写到了他的大学校园以及身边的同学。他问到了我的录取通知单,问到我的心情,看着信,我呆呆的,思绪仿佛凝固。他终于跨入了大学的校门,而我呢?那些自以为是的荣誉最终深深的将我伤害。不觉中,泪水悄然划落,模糊了信上的字迹,也模糊了我的思绪。
我没有给他回信,但我却常常把他的信翻阅,时时记起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向他学习。原来,我总把他当成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现在我明白,我错了,他比我聪明得多。
那年的元旦,我又收到了他的信,又是辗转了好几个人才转到我的手上。他说西安早已经开始下雪,他说他已经可以愉快的和同学相处,他还说他已经学会了洗衣服……信很长,满满的五页,满满的思念和祝福。默默的看着信,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泪水又一次不争气的恣意横流。我以为我没有给他回信,在陌生的城市,在众多的同学中,他很快就会把我遗忘,毕竟我们才相处了七天。但他却依然记得,记得我,记得我说过的话,记得那个大山中叫黄坊煤矿的地方。窗外,新年的爆竹声声,刺破云霄;窗外,寒风凛冽,寒意侵袭。我的心却渐渐平静,一股暖流在心空蒸腾、荡漾!
第一年的春节他没有回来,因为没买到车票。第二年的春节他回来时,我已经上了中专。他到我家找我时,扑了空,却留下了字条,让我有空去他家找他。当天晚上我就去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我很想见到他,七天的相处,分开已经一年半了,我不知我们是否还可以认出对方?因为岁月的流逝。
按他字条上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所在的村子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整个小村一片漆黑,原来是停电了。星星点点微弱的烛光此时异常的耀眼。几经打听,我才找到他家,那是一户殷实的小康人家。我叫了半天他才出来开门。面对面的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彼此都那么陌生,好象从来没见过的人。我想如果是在大街上相遇,我一定不敢认他,他整个人比以前更高、更壮,眉宇间英气勃勃,还换上了一副金边眼镜。一年半的时间,其实并不短,是可以让人改变很多的,我也变了。
“你是小宇?”德君疑惑地问。
“我是小宇,如假包换。你是德君吗?”我淡淡的笑着说。
“你改变了很多。”德君说着把我请进屋。屋里很暗,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烛光。
“你也改变了很多。一年半的时间不算短吧!”我边走边说,在微暗中摸索着脚下的路。
“晚上村里停电,不好意思,第一次来就这样黑灯瞎火的。”他抱歉连连。
“没关系的。又不是你的原因,对么?”我宽慰他,说完话后不知再说什么。
坐在床边,在昏黄的烛光中望着他的侧面,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看了好一阵,竟不知如何再开口。他也愣愣的望着我,那神形和当年一样。
“晚上你别回去了,好么?我想和你聊聊天,想知道你的近况。”他望着我,说得很认真,那目光似乎看进了我灵魂深处。
“嗯!我也想和你聊聊,想知道你的事情。”我爽快的答应他。
脱去衣服,我们并肩躺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开了,慢慢的,我们找回了当年的熟络,紧紧的偎依在一起,喋喋不休,无所不聊。天放光,我们才困倦的进入梦乡。黑暗中,我的思绪飞扬,我没有忘记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是他的来信一次次在鼓励我,没有忘记那年元旦的泪流。
第二天下午我才回家。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是大四的毕业生了,那又是一次通宵达旦的聊天。我和德君一共只相处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黄坊煤矿的七天,第二次是我上中专后那年的春节,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毕业后,他去了广东,找到工作时,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一聊又是半宿。再以后,没有以后了。或许是忙吧,为了生存而奔波,只能陆陆续续从父亲口中知道他的事情。他在广东一家地砖厂当技术员,后来,他和厂长的独生女结婚了,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他全家都搬到广东了……几年之后,他所有的消息都断了。
十几年岁月的流逝,我也从当年的莽撞少年步入了而立之年,变得愈加沉稳。少了些轻狂,多了些世故,只是当初那颗敏感而执着的心依旧没有改变。我没有再去打探他的消息,只是在不经意间依然会想起他,想起那些通宵达旦聊天的夜晚。
短暂的友谊渐渐湮没在滚滚红尘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夜深人静的没有月光和星辰的夜晚为他写下这些长长短短的文字,捕捉那早已远逝的明明灭灭的思绪和情感。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偶遇在人潮汹涌的异乡街头,我是否还可以认出他来?应该不行了,我们毕竟只相处过那么短暂的时间。十几年岁月的风霜早已铭刻在彼此的脸上。青春一去不复返,只是当年的友谊,是否也流逝在倥偬的岁月中——漂白?模糊?消失?
不经意的想起他,想起过往的友谊,心里依然有暖意在涌动。岁月模糊了他的容颜,却没有让我遗忘。思念么?我选择祝福,祝福那个叫德君的男孩,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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