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倾城发屋的一段情

  一楼人家的后院大都起了平房。或者出租或者自家住。这些平房默契的并在一起,有的卖茶叶,有的出租影碟,有的缝制衣服。房顶上大都爬着意犹未尽的葡萄,再就堆着些不知谁家装修房子下剩的板材,也被风雨欺得发了黑。有猫在葡萄架子底下栖着,偶尔钻出来吓跑落下来的鸽子。倾城发屋就是这样的平房之一。只不过是自家人利用了起来。

  许秀美在阳光下拍打一块蓝帆布,许多头发残渣随着气流飘的无影无踪,倒是帆布“呼啦呼啦”的作响,把本该被猫觊觎的白鸽子惊得飞起来。它们掠过倾城发屋的牌子,飞得高过了树木和楼房,绕几圈又落下来继续“咕咕”的。

  可是许秀美并不关注它们美丽的飞翔。她只是很快把蓝帆布折起来进屋,搭到那把能转动的椅子上。她自己则静静的坐在靠墙的小折叠椅上,轻轻的喝菊花茶或者默默的看弟弟买来的美发杂志。即使阳光把她的身姿笼罩的多么秀美,她也不会轻易抬头看看对面墙上镜子里的容颜。

  许秀美的脸颊上有一块桃红色的斑痕,像是舞台上扮了相的花旦。花旦下了戏可以洗掉脸上的粉彩,可是许秀美永远都不能。她和弟弟守着倾城发屋一年又一年,直到她要出嫁。其实她的技术已经落后了,弟弟总说她充其量只是理发,谈不上一点技术和美。也难怪,许秀美学理发不过是跟着一个远房的嫂子学的二手经验。哪比得了正经从外面学校毕业的弟弟。所以光顾许秀美的大都是老年人。

  她原本是要守着倾城发屋过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还能嫁人,而且还会嫁一个警察。许秀美好几次从睡中醒来,都觉得难以置信,以至于落下泪来。

  那一天刚黑下来。弟弟出去跟朋友吃饭,她自己偎在那张椅子里边吃苹果边看墙角小黑白电视里做菜的节目。一个中年人进来理发,她依旧像往日那样微笑着站起来。可是电推子没在那人头发上走几下,他就起来邪念。许秀美与他争执,惊的四邻过来围观。那人说就你许秀美那样子,我犯得着嘛?

  几个生活区里的巡警过来散了人群。其中有个眼睛大大的微胖的象是个头目,那人见了他忙笑起来喊:“赵队啊……”

  那位赵队看着许秀美关切地问:“受伤了吗?”

  许秀美委屈的两只眼睛泪汪汪,她摇摇头说:“你们快让这人走吧!”

  赵队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许秀美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好似他伤得她更重。她跑回屋把门关起来拉上帘子喊道:“你们快走吧!什么事情也没有!”

  那位赵队看着淡绿色的窗帘愣了一下,他转身踢了那人一脚骂了句:“滚!”

  这位赵队开始在倾城发屋理发。第一次他对许秀美说:“我叫赵强。理短些。”

  许秀美就“好的”算是答应。结束前再问一句:“可以了吗?”

  赵强看看镜子,不知是看自己还是看许秀美,他说:“好了!”

  往后的日子,除了不再说“我叫赵强”。他跟许秀美的谈话仅限于“短些……好了……”虽然话不多,两人的心里倒是越来越贴近。有时候赵强路过倾城发屋,看见许秀美背对着他看弟弟给人剪发,正当他有点遗憾的走过玻璃窗时,许秀美却刚好转过脸来望向他,他有些尴尬的笑笑,快步走开。有时则是许秀美从菜市场出来,看见赵强坐在满是透明玻璃的警务室里,一丝不苟又有些笨拙的打着电脑,不尽宛然一笑。却被赵强抬头逮个正着。

  临近元旦的一天,赵强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他说:“其实你挺好看的,越看越好看,无论哪个角度,我可是说真的!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给我句痛快话吧!”

  许秀美真就有点接受不大了。梳子一下落在赵强身上,又弹到了地上。

  许秀美出嫁前的晚上。几个表姊妹围着她在倾城发屋里说笑。许秀美的头发刚刚盘起来,还没有插花,身上也没有着婚纱,只是披了平常的一件衣服。几个姊妹怀疑许秀美的头发不是他弟弟盘得。许秀美说真就是他盘的,几个影楼都想找他呢,可人家偏偏就不去,就想自己开店。唉!这人眼界高了,就不易做成事。

  后来大家又开始讨论许秀美挂着的婚纱,有个妹妹问:“你的婚纱露肩,肩头总得帖朵玫瑰花什么的吧?我看不少人都贴呢。”

  许秀美说:“有的,有张蝴蝶的很漂亮,你们看看……”她指着摆放梳子电推子的桌子,那上面有只粉色的纸盒子,那个妹妹拿过来打开盒盖,却没找到。于是许秀美对着里屋喊:“许少央!许少央……”

  不一会儿许少央就从屋里趿着拖鞋跑出来,手里攥住一把扑克:“又怎么?快说!还真是要出嫁了,毛病比平日多了!”其他几个姊妹哈哈笑起来。

  “那几张往身上印的花纸呢?”许秀美晃晃手里的纸盒子。

  “哎呀,你往抽屉里找,我下午就看见在那里头呢!”

  这时候里屋又有人喊:“许少央,许少央!该你了!五个十勾你呢!”

  许少央小跑进屋,侧身闪过那几个正在包饺子的姨婶,走到他平日睡觉的房间。另外五个人正等他出牌。

  他对着一个岁数稍长的人笑着喊:“老卢,你又把屁股撅起来啦?”他站在那儿,麻利的拈出五张q“啪”的摔在桌面上。

  老卢四十出头,工会干事出身,平日专揽红白事的司仪。他对许少央起过想头,都被许少央连笑带骂的混了过去。老卢是那种喜欢被小青年斥责着才觉得舒服的人,但凡语重心长的敬着他,他反而会白你一眼,嫌不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当初许少央问他:我姐四月份结婚,我这边没人,你给张罗一下吧!?

  老卢在电话里说:“你咋不早说呢?我这都排满了……”

  “老卢你他妈也拿架子了?!”

  “哪有嘛,别人另说,咱先办你的事,你姐就是我妹!”

  “呸!谁是你弟啊?”

  “呵呵……女方家里一般事儿少,你不用这么着急,到时候喊上小杨他们帮个人场也就罢了……”

  “我姐夫不是这儿的人,他家人来不了,我是让你给他说说咱这儿什么讲究。总不能亏了我姐啊!”

  “行行……你姐夫就是那个警察吧?长得挺好嘛,你有福气了!没什么问题吧……哈哈……”

  “操你老卢!”

  “好啊好啊!去哪?哈……”

  “你卖个屁骚!哎,还有个事情,你不是认识个导游吗?你给联系一下,我姐他们想跟团去上海那边走一趟!”

  “这个太容易,老早我们吃过一次饭。杨明政可能跟他好上了……哎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小杨虚张声势惯了的,谁都知道。”

  “这事儿成了,我好好请你们一顿!”

  “别客气,你让我抱抱就行了,哈……”

  “臭流氓!”许少央说完就把电话扣了。

  杨明政相貌也算出众,是单位里的文书。跟着领导出入场合多了,难免惯出些这看不惯,那瞧不顺的毛病。再加上性子里本就滋生的清高和自赏,俨然一根削尖了的竹子。清雅俊秀的枝枝叶叶尽被剪除,倒成了随时扎人的棘针。

  许少央请客无非是答谢周云泽。谢就谢吧,吃完喝完也就罢了,你周云泽又干嘛提出去唱歌?又不是不知道我唱不好!你许少央又难道不知道我正跟云泽好?干吗那么上杆子的说去就去了!老卢你又在里面瞎掺和什么?

  杨明政借故从自唱厅走出来。难免有些伤心,他慢慢咀嚼一厢情愿的滋味。还是许少央说的对:床都没上,还扯什么关系!

  可要我杨明政说出“咱们做爱吧!”这怎么可能?凭什么周云泽不能对我说?难道我会不同意?

  杨明政越想越来气。最后都归到许少央身上:那样的烂人,仗着年轻好看,不知道勾引了多少男人,就算你勾到了周云泽,又能长久到哪儿去!

  杨明政回家把衣服随便一脱就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周云泽竟打来电话:“你好些了吗?”

  杨明政作出一副无所谓的语气:“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困了。你们散了?”

  周云泽说:“是啊,刚散。那……你睡吧。”

  杨明政淡淡的回了一句:“好的。”

  他率先关掉手机,得到一种优越感。但很快就又懊恼起来。

  许少央喝得有些多。他也倒在床上。他知道杨明政现在很生气,恨不得要吃了他。想到这里,许少央禁不住把脸埋在枕头上笑起来。他不在乎,连这点压力尚担不起,怎么在这个圈子里存活?就说你杨明政平日说话把视线撇得七上八下看不见人,也要给你点教训。许少央和杨明政永远都做不成朋友,他们相互顾忌又相互轻蔑,只要一方稍有不慎,另一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咬上一口。只是一口,然后全身而退!

  许少央躺在黑暗里,身体却像是沉进了澄澈的大海。天空的阳光照进海中,照在他的脸上。头发在额前飘扬,衣服也随着海水轻轻翩纤。他变得很轻,变得透明,以至于要化进海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周云泽那么快就打电话来。他用几近沉睡的状态说话:“哦……你好……”

  周云泽说:“少央,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许少央依旧含糊着说:“当然啊……呵呵,不过我把你家小杨气坏了……”

  周云泽停顿了一下说:“我跟他不是你想得那样……”

  许少央呵呵笑了,他把身体侧躺过来继续说:“我看出来了,你们连床都没上呢!”

  周云泽又停顿了一会问:“是不是只有上床才能表明对方是相互喜欢的?可是上了床之后呢?就能好好在一起吗?”

  许少央接着回:“两个人,在床上做得顺了,其他才能再谈。这是,这是规则。你还不明白?”

  周云泽有点激动:“我明白,明白……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许少央有些来气:“怎么?你刚知道吗?你问问小杨好了,他会跟你说的,我自己说自己总会有所保留,他绝对不会跟你保留!”

  周云泽的声音有些大:“我为什么要问他?我就想你来说!”

  许少央愣了一下,但毫不示弱:“我凭什么跟你说这个?我犯得上的嘛?你以为你是谁啊?”

  周云泽沉默了,还没等他再说话,许少央就说:“好了,我要睡觉,再见!”

  许少央快速的合上手机,却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空了起来。像是突然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虽然他发现了,可他就是不想弯腰去捡。他看着角落里的那件东西一如他想起周云泽……

  男人都好面子。即使两个男人在一起互生了情愫,也少有很快的就把情感坦诚出来,谁也不愿在对方跟前损了面子。男人间特有的对立本性不会因为同性恋情而不存在,反而以更强烈更露骨的形式表现出来。许少央在某种程度上与杨明政是一般的。只是他没想过还有周云泽这样心思清坚的人。

  周云泽握着手机站在路边,出租车一辆辆的缓慢驶过,期盼他能伸手拦住。可他每次都是眯起眼睛看着车辆驶过。他沉静了一下又打许少央手机。贝多芬的《月光曲》以电子乐的形式自手机里传来变得俗不可耐。周云泽就那么一直等着……

  许少央到底是接了起来。只是他没有说话,想说又无从说起。他只听到车行过和喇叭的声音……

  终于,周云泽说:“其实,我们一直都被生存绑架和裹胁着,被强行戴上面罩,互不清楚。少央,我是相信我们能相互看清对方的……你相信吗?”

  许少央什么也没有说。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周云泽关掉手机。

  许少央赤着脚自床上下来走到窗边。窗帘的缝隙里有一弯橘红色的月亮惨惨淡淡。然后,他流下泪来……

  周云泽慢慢走在路边,路灯的光把树梢印在地上,一片一片的。时而他身上披着月白的灯光,时而又钻进树梢的暗影。

  许少央在倾城发屋皱着眉头看电视上奥运火炬在国外的传递。老卢打电话问他在干啥?他说看电视生气呢!可算给达赖老小子逮着机会了,可劲的在奥运上咬咱人民政府一口!

  老卢说:“达赖老了,他总得回来找转世灵童,不能找个外国人吧!他这是为自己找后路呢!人老了都这样……”

  “老卢你别把达赖跟你扯一块儿行不,你以为他跟你似的小老百姓呢?落叶归根?养老?你还是先说正事吧!”

  “下周末去玉黛湖!我请!刚好你跟小杨缓解一下,别老剑拔弩张的。”老卢说。

  “谁剑拔弩张了?本来什么事没有,就你把事情说大了!玉黛湖那地方就是个大村庄,有啥好去的?我店还做生意呢!”

  “少爷赏个脸吧,我那天过生日!非逼我说出来吗?!”

  “哟,老卢你看我都忘了!我准去给你老人家贺寿。不过你别跟去年似的喝得让我们抬回来啊!丢死人啦!”许少央想起去年老卢横在楼梯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老卢一直单身没有子女,每年生日都是一大帮人给他过。其实老卢的人缘还是很好的,平日他就喜欢为人排忧解难,虽说也被骗过,可他一直是乐观积极的面对生活,从不起心坏人。他喜欢年轻貌美的小男孩,可年轻貌美的小男孩除了他的钱,基本不理他的人。

  老卢常说:“美人迟暮,色衰爱驰,色衰爱驰……想当年我也是小伙比较帅呆了,我们文工团一下乡,大姑娘小媳妇……”话还没说完,许少央他们立刻接上:“吓得忙往脸上摸煤灰东躲西藏,哈……”

  老卢挥挥手:“操,我象二本鬼子嘛?”老卢日、二不分,大家又哈哈笑起来!

  去玉黛湖的有八九个人。其中有许少央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搭着老卢跑婚庆的面包车一直到了玉黛湖门口。许少央特意把平日黑色紧身的穿戴换成了白t恤,蓝仔裤,还有白运动鞋。又把头发束在后面绑了一小把,极其俏皮。老卢胳膊夹着包近乎小跑的去售票口,许少央一眼就看见周云泽站在那儿冲他们做导游的职业性微笑。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的背影,就算化了灰,许少央也认识他杨明政。只是杨明政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就是不回头,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性情和身份。

  他们并没有买门票就鱼贯而入,看来是周云泽的关系。老卢搬着一箱矿泉水跟他在后面不知道叽歪什么,许少央他们就各自结伙玩去了。因为之前来过,许少央很快就找个树荫下的小石凳子拿着手机乱发短信。收件箱里还有云泽最近发给他的几条,他既没有回也没有删。虽然想删了去,但都作罢了。但想到刚才在门口看到云泽和杨明政站在一起说说笑笑,许少央毫不犹豫的清空了收件箱,然后开始玩手机上的游戏。

  周云泽悄悄走过来,把一瓶水递给许少央。许少央抬头看看他,说完“谢谢”就接过来放在凳子上继续把手机按键捏的“噼啪”乱响。周云泽绕到他身后说:“不是那么玩,你快要死了……”

  果不其然许少央没过了那一关。他看着周云泽叹口气。云泽跳过石凳坐到许少央旁边说:“你留短头发其实更好看。”

  许少央把身体探出去,胳膊撑在大腿上,手机被双手握住做祈祷状的撑住下巴“嗯”了一声。

  “难道我真就令你那么讨厌?”云泽看着许少央绑着的那把头发,发根下露着雪白的脖颈。情不自禁的又说:“有次在香港的一家旧玩具店,我看见那里面摆着一个偶人,说是中世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面色雪白,表情……表情真挺像你,嘴角有点略笑的意思,可更多的是忧伤。”

  “你是说我没朝气吧?”许少央明知道这是抬杠,但还是说了。他把腰身直起来笑着看看周云泽。而云泽始终一副安定明净的样子。

  “这样的话,好几年前就有人跟我说过,或者杨明政还没听腻歪。”许少央站起来沿着甬路溜达下去。周云泽笑了笑,拎起水跟在后面没说话。

  他们一前一后的绕回浮桥。老卢和杨明政他们正围着打扑克。周云泽问老卢中午去哪吃?老卢边看牌边说:“你别管了,到时候去就是,俩k!”

  老卢的生日宴摆在一处叫杨家堡的饭店里。那是藏在山坳里的两层小楼,另外又在山坡上搭了几间亭子供人围坐吃饭,虽然菜色一般,可驱车进来吃的人倒也不少。开始大家想进亭子,老卢说亭子里地方小,也热,咱还是进单间吧!

  于是大家又陆陆续续的跑进单间里。周云泽拉着这个坐主宾,又请那个坐主陪,又乱了一阵才算都坐下。许少央把打开的啤酒一瓶瓶的摆上桌转给每个人。第一道菜是山鸡蛋蘸蒜泥。老卢举起杯来说:“难得大家给面子,带八杯酒。干了!”

  人有了酒,话也就多起来。老卢一会介绍这个给那个认识,一会叫谁谁开酒。主宾的位置坐的是跟老卢岁数差不多的男人,派头十足,一句话能把全桌人都夸到。后来酒高了,话里不时带出“我和明政,明政”的。老卢突然嚷道:“啊,忘了跟大家说一件喜事,老王呢,现在是咱们杨明政的人了。为这个喝一杯啊,老王改天得另请!”

  老王端着杯子看着杨明政连连说:“一定一定!”

  杨明政自顾吃面前小碟子里的菜,不看任何人。

  许少央在卫生间洗了把脸。他抬头照镜子,水珠正顺着往脖子里流。可刚好周云泽就进来。他递过面巾,许少央接过来:“谢谢,你可真无处不在!”他看着镜子里周云泽微红的脸庞擦着脸说。而云泽突然神秘的笑着小声说:“这下,你不用再吃醋了……”

  “什么?”许少央转头看他,可云泽却径直走了进去。许少央有种被人窥破心事的感觉,他想找云泽理论,可那岂不成了欲盖弥彰的心虚?许少央不知不觉就被周云泽咬了一口,而且是在致命的心口上……

  几天后周云泽和许少央在倾城发屋里边理发边聊天,有时候说到共鸣处,许少央把云泽的脸摆端正;有时候说得拧了,许少央就不出声,唯有剪刀在头发上轻快的“嚓嚓”。之后许少央给周云泽洗头的时候,云泽脸埋在白瓷盆里说:“后天我要去青岛总部。我的假快结束了。你有什么东西买吗?”

  许少央的双手在云泽的头发里搓揉着,洗发水的泡沫将头发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或竖立或慵堆。许少央说:“我没有好买的,谢谢。”

  周云泽侧脸笑着说:“不用这么客气吧!”一道白沫划向他的嘴角。许少央用毛巾给他擦掉,把他的头扶正:“你别乱动!我这叫礼貌知道吗!”说着开始用清水冲洗头发上的泡沫。

  等冲洗干净,云泽深深呼了一口气,脑袋上依旧盖着块白毛巾,他对着镜子按住头一阵猛擦,然后拿开毛巾晃晃头发,伴着甩出的细小水珠,头发很自然的慢慢分成三七,头顶上还有一撮竖着压不到。许少央上去用梳子给他梳理了一下,却给周云泽抱了个正着。许少央挣开,抬头呲着嘴唇凶巴巴的样子像是要打架,但随即他就笑了,抬起膝盖虚晃着冲周云泽身下顶去,同时嘴巴里模仿出什么物件破裂的声响——“噗嘶!”而周云泽脸做痛苦状的“啊”了一声慢慢倒在椅子上……

  一群鸽子“呼啦啦”的掠过倾城发屋的窗户,许少央和周云泽被惊了一下,都忍不住看着对方笑起来。

  云泽走的那天早晨。许少央起床后开手机,有云泽的短信:突然很想你……

  许少央忍不住笑了笑。他把手机扔回床上打开电视,随后去厨房煮面条。电视里就有条新闻播出来:四二八胶济铁路特大交通事故。

  许少央猛然记得云泽是那趟火车,就慌忙从厨房跑出来找手机拨。讯号是通的:《月亮之上》——专门为唱歌走调的人写的歌,一直唱到戛然而止,出现“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许少央合上手机,咽着唾沫,心头猛跳。可云泽就打了过来,声音含糊象是没睡醒:“我突然很想你,就没上火车。所以我回家又睡了一觉,想再看看你。一会儿你陪我买包吧,我妈让我替她从青岛提些衣服。你怎么不说话呢?”

  许少央也用刚刚醒来的略显嘶哑的嗓音喊:“你神经病呀?!”

  他们很快见了面。一起吃了拉面,又一起逛商店。后来两人言语上不高兴起来。许少央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人群里。而周云泽站在那儿发了会愣,很快也融进了广漠的人群——

  墨镜警察:虽然我赞同每个人的权利,但我从来就不是同性恋,以后也不会是。我觉得这种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有违自然。况且男人都是对立的,不可能相爱!

  短发女孩:同性恋的男生都很帅嘛!我知道张国荣……之所以会是禁忌,我想可能同性恋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上班职员:是的,我身边就有同志朋友。都是我们成为朋友后才知道的,但这并没有改变我对他们的友谊。感觉大家都一样吧。

  一个男医生:我就特别讨厌那些自我膨胀的同志,四处标榜,又极力宣扬希望不受歧视,可他们自己的言行常常没法让人不歧视!

  同志1:我跟父母关系一直很亲密。但我不知道有一天若是告诉他们我是同志,他们是否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同志2:我并不愿意肤浅虚伪,平时我还是挺含蓄的,但就是不能象我希望的那样轻松自在。可一进这个圈子,我就觉得完全解脱了,我就不是我了,光想那种事……

  许秀美在许少央外出的时候回来帮着照看倾城发屋。毕竟这里是她经营起来的。她见许少央闷闷不乐就找他说话,许少央淡淡的有一搭没一搭。许秀美问:“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许少央说:“哪有啊,你就别瞎想了。我什么事情都没有。”

  “还说什么事情都没有,你看看镜子,你脸拉得要掉地上了!你不会是以为我来蹭你饭吃吧?”

  许少央还是看了看镜子,听姐姐这么一说,“噗哧”笑出来:“那晚上你请我去你家吃饭!”

  许少央以为周云泽会联系他,可一连数天都没有。他来回翻看云泽之前的短信,然后一条条的删掉,连同云泽的号码也一概不要的删除了。他关掉手机把自己关在家里,认为什么也没发生。可每在睡觉前又会忍不住打开。他把手机上的人名挨个都过一遍,也没等到想看的讯息。心里恨了周云泽不知多少次。

  许少央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所以他开始联系那些之前交往过的人,最终思量着约下了一个曾经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已婚男人。许少央刮干净胡子,把头发束好,想到周云泽说他这种看起来短的发型很好看,就又放下来,打上发胶重新把头发吹定出蓬松感。他换上墨绿的开领长袖衫和浅灰色裤子,脸色越发的月白了。

  他精心营造了一次幽会。男人还算温情,在床上对他百般温和。可许少央始终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回家后换下衣服,赤身裸体的趿着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因为无聊他开始收拾所有房间的卫生,直到自己身上沾了灰出了汗,才钻进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他又有了欲望,似乎是他在幽会中有意保留下来,没有宣泄出去的。或者那是为周云泽留下的最隐秘也是最深厚的情感沉淀。许少央在凉水的冲刷下哭出声来……

  五一过后,许少央在姐夫家里吃晚饭。赵强开了一瓶白酒,许少央只倒了半杯,赵强死活不依,两人正在争执。周云泽打响许少央的手机。许少央起身去阳台接,赵强趁机把他的半杯酒倒满。许秀美说:“他不能喝的,你还给他倒那么满。”

  虽然删掉了周云泽的号码,可许少央始终都没忘记。他说:“你好!”

  周云泽说:“是我,周云泽。我带团刚回来……你还好吗?”

  “噢……我在我姐这儿吃饭。”

  “那等你回去我找你去吧?”

  “再说吧……”

  “那好。”周云泽沉了一下才跟许少央说再见。

  那晚许少央倒是出奇的能喝,他跟赵强喝完了一瓶白酒,又喝掉几瓶啤酒,许秀美看着不对,就把两人杯子里的酒全干掉了。赵强说:“你这是干啥?”

  许少央一直在笑:“我才知道我姐也能喝!”

  许秀美指着两人说:“你们别跟我耍啊,一会吃饭!”

  赵强和许少央稀里哗啦各吃了一碗面条,许秀美要许少央住下。许少央说:“我在别的地方睡不好,回家!”

  赵强两口子只好下楼叫了出租车把许少央带回家。许少央在车里冲他们招手:“你们回去吧,我没喝醉!”

  许秀美看着出租车开走,扭头看了一眼赵强,并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赵强笑着搂住她的肩膀,两人依着往家走。

  许少央下车后,从公路上顺着台阶下到他家的倾城发屋,周云泽正蹲在门口的月季花边上看他。

  “你来理发吧?我这会儿喝多了,会把你的头发弄坏的!看看,又长了不少呢!”许少央用手指在周云泽的发稍上轻佻的撩了一下。

  周云泽抓住他的手指继而抓住他的手轻喊了声:“少央……”

  第二天。许少央为周云泽修剪了头发。两个人的话并不像以前那么多,因为一句话未说完,对方已经知道意思了。云泽说:“少央,我可能……”

  许少央看一眼镜子里的周云泽接道:“你又要走了吗?”

  “对,我要去四川。你……”

  “你别拽我去,我要节约开支,准备开个大的店面,还要雇俩人,自己做老板!”

  “我差不多半个多月就回来,如果你的资金不够……?”

  “你要是想投资我不反对,呵呵……”

  周云泽仰起头来看许少央。许少央皱起眉头怪道:“你干什么?剪坏了怎么办?”继而他又笑了。他看看窗外无人,就俯身用嘴巴凑到云泽的嘴巴上。周云泽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抬身,他们嘴对嘴的笑着,许少央挣扎着把拖鞋甩了出去。

  许秀美有了身孕,一家人皆大欢喜。赵强带着妻子和妻弟去吃了顿海参。许少央把消息传给周云泽,云泽说原来要做舅舅了,我帮你求了道护身符,给你姐也求一道吧!这个道观特别灵!

  许少央问了姐夫的生日回说:“你连我姐夫也算上吧,你也给自己来一道。山高路远的你也有个护佑!”

  结果云泽直接回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是我的护身符。”

  赵强问许少央谁的电话。许少央回过神来说:“就是一个朋友。”

  “你脸怎么一下红了?”

  “有吗?真是的……”许少央拍拍自己的脸颊。

  回到家许少央照例冲了凉水澡。想起周云泽情不自禁的自慰……睡前发短信给云泽问他做什么。云泽回说刚刚招呼大家住下,这一天几乎都在下雨……

  许少央回:早点休息吧。保佑你……

  云泽回:亲。

  许少央身体渐渐松下来。可想起卫生间的灯好像还未关,只好不情愿的起来去把灯关掉,才一头倒回床上。很快他就睡着了。

  十二日的下午,许少央给几个要去洗澡的老头理了发。直到傍晚一个来做头发的中年女邻居翻着杂志说:“这次四川那个地震得死好多人。”

  许少央还搭着话不紧不慢的问:“什么时候啊?”

  “电视下午就播了,你还不知道?温家宝都去了!七点八级跟唐山那次差不多了!”

  许少央转过味来:“四川地震?”

  “对啊!”

  许少央停下手里的活,忙去开那台小黑白电视,又经过一番频道调整,他真看到了播音员正在沉痛的播报四川汶川大地震的新闻。他并没有慌张,反而专注的看了几分钟后才拨周云泽的手机。可是无法接通。拨了几次都这样,直到女邻居叫他。他才深呼一口气去继续工作。

  死亡人数随着时间不断上升。一连几天许少央都在关注那些旅游景区的震况,但播报的很少。他想这是好事情,说明那些地方受到的影响很小。但他看到因为道路阻塞很多地方都信息中断,又不禁担忧起来。他每次看到什么地方的通信恢复,就会打一次周云泽的手机,可始终都不通。

  十八日赵强随着救援队开赴灾区。许秀美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担心的了不得。她对赵强说:“多救些人,这几天我都不敢看电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担心我!”

  赵强临走的前一天,买了株还未开的兰花放在家上。他对许秀美说:“好好在家养花吧,我给孩子做榜样去!”他笑着摸摸许秀美的肚子,又擦掉了她的眼泪。

  赵强走后许秀美自己在家里忐忑不安,她打电话给弟弟说,想回去住。

  许少央同样心绪不宁的说:“你回来吧,姐!”

  于是许秀美收拾了衣物,带着赵强买的兰花回到了倾城发屋。许少央并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对姐姐说,倒是他时时安慰姐姐,或者说个笑话缓解情绪。晚上许秀美接到赵强的电话,知道一切安好才略放下心了。但睡前又在窗台上倒置了两个酒瓶,她对许少央说:“一有响声快跑啊!”

  许少央哭笑不得:“姐,你也太那个了吧,震不到咱这边的!”

  “这叫以防万一,你看看这一年什么坏事都让咱碰上了,你说还有完没完?”

  “你就放心吧!天塌不下来!自搭爸妈没了,咱们什么事没经历过?你啊,放心的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许少央不顾许秀美反对着嚷嚷,就把那俩酒瓶子拿走了。

  “你就别叫了,你说晚上这俩瓶子要是自己倒了,那多吓人?你肚子里的宝宝受得了吗?”许少央敬了个礼才离开许秀美的房间。

  可不管怎么说,许少央和许秀美各怀心事都没有睡好。

  五月的气候,总令人风姿奕奕。许少央把盆里拧得麻花条般的窗帘床单一件件打开,凉在倾城发屋前面的两棵香椿树之间。许秀美提着半桶洗菜水出来,许少央回头看见,甩甩手上的水忙接过桶:“你别吓我行不行?你赶紧回屋呆着吧!”许秀美说:“我快闲死了!把那花浇了吧。”

  许少央把水沿着墙慢慢撒到那几颗月季根儿上。剩下小半桶他“哗”的泼到了路边。转身回屋之时,许少央和许秀美打着对面。阳光照住许秀美的容颜,令她脸上的桃红格外美艳,这种美艳不是脂粉修饰,也不是油彩勾画。倒是自她身体内湮出来的静好和淡然。而许少央背对阳光,头发软软的垂下几乎要遮住半边脸,这令他的脸色分外白皙,面骨更有棱角,神态也就多了些冷。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的相像。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动作之间却是隐透着最传统的骨肉亲情。

  “你要真闲得慌,趁现在没人来,你给我把头发剪短了吧!”许少央自己围好蓝砂布对着镜子里的姐姐说。

  “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我的手艺吗?今天是怎么了?”许秀美有些纳闷的好笑。

  “你就照你的路子剪吧,到了长短我叫你停就行,快点……”

  “剪坏了我可不管……”许秀美拿起剪子打量着许少央的头发“咔嗤”就是一剪子。许少央抬眼看着自己的头发纷纷飘落,鼓起腮深深吹了口气。

  十九日许少央去超市买米。门口的捐款箱前排了长队。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灾区以及军队救援的画面。他扛着一袋米出来,又去排队捐款。他在门口的人群中看到了杨明政,同时杨明政也注意了他,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不以为然的点了一下头,都表现出一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许少央想起老卢生日那天,有个姓王的中年人成了杨明政的男友,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碰过面。那人的面孔已经模糊了,也不晓得杨明政当时是做戏给人看还是真就如了愿。许少央在杨明政面前,从不会输一招,哪怕是一个眼神,哪怕是在伤心落寞时。而杨明政亦然。

  杨明政象是等人没等到,还没走下台阶,公路上的汽车就慢慢都停下来鸣笛,远处防空警报开始响起。他驻足与全国的人一起低头默哀。

  在他旁边许少央同时也在深深的默哀。这一刻他们的心和情感所向是一致的。或许全中国的人心在这一刻也是一致的。

  哀悼过后,人群继续涌动,车辆依旧往来。杨明政自顾从许少央身边走过,许少央漠然地看向前方。

  许少央捐过款,扛起那袋米离开超市的喧闹。身后的大屏幕上闪现着无数的人群,莫不高喊:中国加油,四川加油!

  许少央也默默地念叨:加油!中国!加油!周云泽!加油!许少央!

  他瞬间就泪眼模糊了……

  老卢自购几箱药品后驾车去了灾区。用他的话讲:“看着电视里那些场面,我是坐不住了,不能总流眼泪,得去那边帮着干点什么了。反正我这边无牵挂,不能空留了这身力气!”

  许少央说:“老卢你回来我给你接风。还有,若是有周云泽的消息你尽早告诉我……”

  “放心吧,我看新闻说旅游团伤亡很小。周云泽肯定没事,可能就是通信中断而已!好了,打起精神来!”老卢在电话那边象是个出征前的将军在叮嘱家属。

  许少央感到时间忽然倒退了十几年。那时候他父母先后病逝,身边的亲人只有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姐姐学了理发回来,在家开起倾城发屋勉强度日。后来他十七岁只身去南方学造型美发。也是在那一年他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格外照顾他的那位师哥。他们为了练习手法,就去建筑工地给民工免费理发,结果他把人家的头发剪的长短不一,只好落荒而逃……

  那时候姐姐每个月给他寄钱。他知道那些都是姐姐最大限度的节省。他一直很努力的学习工作,可总也无所大获。随着他那位师哥的离去,他心灰意冷的回到家里。但在外面几年积累的工作经验显现了出来,他先后在几家大的美发店和婚纱影楼工作,都有不错的收入,又开始慢慢融进了老卢他们的圈子,心性越来越高。于是他开始散漫,开始任性,开始不休止的青春挥霍。他觉得日子总是那么长。

  可短短的这几天,许少央就觉得自己老了。他开始为人担心,开始为家务操劳,开始想这钱买什么,那钱买什么。甚至他还要做饭,因为姐姐受不了油烟味。他在姐姐的指点下做出来的饭菜倒也有些意思。晚上睡前他还要在家里转一圈,煤气是不是又没关?卫生间的水龙头还漏水嘛?盐好像不够用了!明天得把饮用水换了!

  他坐在床上给周云泽发短信:我现在就他妈是个进入更年期的老男人!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快顶不住了!浑蛋!

  他不知道云泽是不是会收到,但发出去了,总比发不出去好。

  又开始下雨了。许秀美把那盆兰花放到外面的窗台上,花早已开放,开得经久不衰。她说这是好兆头。果然赵强打电话说即将返回。许少央看着姐姐的欣喜雀跃,自己连忙躲到厨房里强忍了半天眼泪。

  晚上他们包虾仁馄饨。许秀美手把手的教许少央怎么把馅儿捏到面皮里。开始不成形,渐渐的也就得了章法,包得也就越来越好。还没下锅,前面倾城发屋门前的风铃“丁丁当当”的响起来。是有人来理发了。许少央匆忙洗了把手跑过去,正看见周云泽站在门口向里屋望。

  云泽看到许少央跑出来就笑了,虽然他瘦了很多,但笑容还是动人的。

  他说:“老男人,我回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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