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女儿

2015-09-30 05:34:31

　　一

　　曼莉是我接触的第一个病人，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病的很严重了。重度的抑郁和强迫症令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希望，甚至曼莉还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她曾经被家人夺走整瓶快要倒进嘴里的安眠药，还有一次跳楼，是因为她老母亲跪在她面前而迫使她主动爬下来的。

　　“我不会再自杀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她抬起脸来，那是一张浮肿且憔悴不堪的脸，脸上有几条清晰的划痕，有两条已成疤，有一条结了疤，还有两条泛着血丝，应该是刚受伤不久。我问她为什么划伤自己？她并没有望着我，只是机械地摇头，“没有，我不会再自杀了，不会再自杀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曼莉的眼神空洞且没有表情。她的老母亲泪流满面地抱着她喃喃自语：“我苦命的女儿……”

　　我看见曼莉的眼睛干涸而枯燥，没有半滴泪水流下来。嘴唇苍白干裂，抬头纹非常严重。眼窝深陷，黑眼圈像是用粗重的记号笔给画上去的，眼神呆滞且丧失了应有的灵活性。颧骨突出，两腮长满了褐色阴暗的蝴蝶斑和黄褐斑，脸上毫无血色。再看她的头发，枯黄干燥不说，头顶处的白发已经十分明显。两边的头发开始凌乱了，额前的刘海已被汗水渗湿。曼莉整个人在冒着冷汗，身体和脸都像在水里浸泡已久。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一副活脱脱的行尸。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病得非常严重。

　　曼莉的母亲又拿起梳子替女儿梳起头来，温柔地、缓慢地、仔细地梳着。梳子从头顶划下一次，这位老母亲的泪珠就串串地掷落一次。这种近乎无声地抽泣与哽咽，真的让我亲眼看到了什么是血淋淋地心如刀绞。

　　二

　　我是一名大四的学生，主修心理学，正准备着毕业论文和实习的事。我姑妈和曼莉的姐姐是同事，她希望我能通过一些专业的心理学知识去帮助曼莉，同时她也简短地告诉了我一些有关曼莉的事情。

　　曼莉今年4６岁，有一个女儿22岁。曼莉曾经还有一个儿子，可是儿子在九岁的时候不幸溺水身亡。现在的这个女儿是曼莉偷偷躲在乡间生的。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曼莉又很想再要个女儿，在外面躲了一年。为了这个女儿，当年曼莉还罚了不少钱。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儿子死的次年，她老公主动向单位提出到外地的办事处工作，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夫妻间的感情变得越来越淡。到后来两人之间连句话都不愿多说，两三年的功夫就离了婚，她老公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过。

　　曼莉最疼的就是女儿，儿子死的时候她伤心欲绝，但还死命地把女儿搂在怀里；老公跟她离婚的时候，她没闹过只哭了几晚，后来就平静了。她说自己对男人是死了心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把女儿教育好，盼她长大了有出息。

　　曼莉疼孩子，却偏偏不会教育孩子。

　　她女儿叫媛媛，长得很漂亮，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我看过媛媛的照片，真是粉嫩的脸，花瓣的唇，杏眼柳眉，婀娜体型，一副时尚又妩媚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女儿生的美，曼莉将她管束得十分严格。从小要什么买什么，就是不给零花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读书偏偏不正经。媛媛三天两头的逃学，被曼莉发现了，只是知道打。打多了，孩子干脆不回家，没有钱，就跑到亲戚家里蹭饭吃，顺便偷点钱。好不容易被曼莉逮着了，正儿八经地送到学校。公立学校已经不收了，私立学校上不了两个月，铁定是要被开除的。这丫头不是追求年轻的男教师就是跟同学谈恋爱。碰到年长的或是女性教师，老师还没说上她两句，立马就跟老师吵架甚至是动起手来。

　　这两年更不得了，媛媛已经开始吸毒了。曼莉存的钱被她偷的差不多，家里的电器或稍微值钱点的东西也被她偷偷的给卖光了。戒毒所进了两次，毒瘾是戒掉了，人也没了踪影。不知道是跟什么小混混走的，扬言说是出去打工。

　　前年媛媛回来过，抱了个婴儿，媛媛说是她的儿子，跟那个小混混生的。曼莉对媛媛已经绝望了，但还是没办法，外孙始终要带。在家里呆了十来天，媛媛再一次拿走了几个月来曼莉辛苦攒下的钱，又一个人走了。

　　去年，媛媛又抱了个孩子回来，还是儿子，问孩子的爸爸是谁，媛媛竟然说自己也搞不清是跟谁生的。曼莉那个气呀，起手就是一耳光，媛媛就这样被她打跑了。曼莉瘫倒在地，捶胸顿足地哭，说是自己作孽，自讨苦吃。

　　曼莉别无他法，只能把第二个外孙送人，第一个外孙就自己带着。

　　安生的日子没过多久，正月刚过完，那个小混混在外面找不到媛媛，就找到家里来了，临走还把孩子给带走了。小混混咬着牙说先鉴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的种，如果不是，就是把他卖掉，扔掉，弄死，也不留给她们母女。

　　孩子走了之后，曼莉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她先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晚上一遍又一遍地起床关门，口口声声说是怕门没关好，还老听见孩子哭。后来就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这两个月还慢慢有了自杀的倾向。

　　她姐说，曼莉不像是精神病。因为她白天是好好的，只是不爱说话，也不会去侵犯别人，上班买菜做饭该干的事儿都能干。就是晚上折腾，也不折腾别人，只折腾自己。老觉得东西没洗干净，洗了又洗；关好了门也总是不放心，一次又一次起床去看；再要么就是发呆，整个晚上眼睛也不合一下。曼莉心里头苦啊，她说她现在不自杀了。那次跳楼，她亲眼看着自个的妈跪在眼前，她就自己爬下来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骂自己不是人。还一再跟咱妈保证说，再也不寻死了。其实曼莉心里头啥都知道，她就是难受，所以她拿起尖锐的东西就想划自己。

　　可是，这折磨人的日子哪里才是个头？

　　三

　　我始终觉得心病还得心药医，必须先找到媛媛，我再跟她谈一谈。我想始终是母女，媛媛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变成这样了，多少也会心疼和悔恨的。

　　可是媛媛的行踪实在飘忽不定，通常是她想回来就回来，电话想打就打。她就是那种想见你就见你，不想见你，你就没法找到她的那种人。

　　三月底的时候，媛媛居然奇迹般地回来了。她看到自己的母亲变成了这样，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没有泪水，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去抚摸一下含辛茹苦的妈妈。只有倔强的眼神和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不过，我还是隐隐看到了，她眼睛深处未曾滴落的泪水和埋藏在她心里的悔恨。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只有22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媛媛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现在的她又干又瘦，皮肤粗糙，穿着廉价且低俗的衣服，化着很浓的妆。

　　在媛媛阿姨的办公室，我企图想让这个叛逆的女孩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来这儿之前，媛媛的阿姨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借钱或是借手机给媛媛。这丫头手脚不干净，在办公室里谈，她也耍不了什么坏心眼儿。

　　我们没有从深刻老套的话题开始聊起，我首先问她这两年是不是去过不少地方？这个话匣儿一打开，媛媛变得十分健谈。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懂事，还有点大大咧咧，凡事都好像没放在心上。她说起她跟哪些男人好过，在外面做小姐的经历，甚至有些男人干完事儿不给钱，她都照说，还说的义愤填膺，理直气壮。

　　后来，她又说起了在戒毒所的事。我表扬她说，没想到你能戒掉这样的瘾。她居然还笑盈盈的，说，那种地方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进去了，不是人呆的地方。刚去那会儿，手脚都上了链儿，眼神不对，那些鸟人都会用电棒招呼你。那是什么滋味儿呀？真是比死还难受。我就想吧，咬咬牙总能出去，死也要离开那个鬼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不是一般的好，就是没钱，有钱的话，tmd，我找人把那流氓干掉，老娘的儿子不知被他带到哪儿去了？

　　她阿姨真是了解媛媛，果然，一番交谈之后，媛媛向我借钱。不多，两百。我拿皮夹子给她看，把里面的几十块钱拿出来全给了她，并说不用她还。她拍着我的肩说，够意思。接着又说借我手机打个电话，我说没带。媛媛笑了，好像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是我阿姨叫你别带的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母亲曼莉的身上。也许她觉得我够意思，说把我当朋友，居然也耐心地跟我说了起来。其实她知道她妈妈疼爱她，也知道是因为自己，自己的妈才会变成这样。她有些感慨地说，都这么多年了，习惯了跟我妈对着干，改不了了。我很真诚地告诉媛媛，叫她别走了，争取把小儿子领回来，跟她妈好好过日子。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后来，她抬起脸来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到这儿来跟你谈吗？还没等我回答，她就笑了，还装作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你傻呀！我想向你借钱才来的。没想到你这人还真够意思，不用我还钱。她摊开手让我写下手机号码，说是有时间找我说话。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想起了她的父亲。如果当年她父亲能陪着她一起成长，也许媛媛不会是现在的媛媛。

　　四

　　通过媛媛的爷爷奶奶我得到了她爸爸的手机号码，我主要是想通过她爸爸进一步了解一下曼莉和媛媛的过去。我抱着微弱的希望盘算，也许她爸爸能起点作用。

　　电话一接通，我马上开门见山，希望他看在曾经和曼莉夫妻一场的份儿上能帮助她，并简单地说了一些曼莉的相关情况。我接着说：“你应该猜得到，曼莉的心病主要是在媛媛那里，你毕竟是媛媛的亲生父亲……”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冷冰冰地打断了我，“你想让我出面劝媛媛？”我“嗯”了一声，他马上冷笑着说，“哼！我无能无力。”我感觉他想挂电话了，我在电话一端一再地请求他别挂电话，“你有权利不出面，但至少也让我了解一下你女儿小时候的事情。”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好像很恼怒，并且提高了音量，至少那句话是把我震住了，“她不是我女儿。”“她虽然不长进，可是你也不能连亲生女儿都否认吧？”“我再说一遍，她不是我亲生女儿。”“她不是你亲生女儿？”我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喃喃地说：“不可能吧？”我听见从话筒里传来轻微地叹息声：“当年曼莉不肯听我的，一再坚持要把媛媛捡回来，还一定要把她当亲闺女来养。”我没有说话，他接着有些感慨地说：“不是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又怎么养得亲？”我耐心地聆听着。他又说了：“曼莉真的是自讨苦吃，捡了这么个灾星，反倒害苦了自己。”“媛媛不是曼莉躲到乡下生的孩子吗？”我问道。

　　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几年前，他好像还记得很清楚，语气似乎都与开始交谈时不一样了，“那年，我们儿子才三岁，曼莉死活都想再要个孩子。什么都不管，就躲到她乡下的远方亲戚家去待产，连开除工作的大事也不怕了。每逢休息的时候，我都会去看她。曼莉怀孕大概七个多月的时候，连续下了好多天雨，乡下路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小产了。”“孩子没有了？她家里人不知道吗？”我插嘴问道。“那时哪像现在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我们打算回去收拾一下就回家里去的，在回家的路上，曼莉一直在哭。我还记得，曼莉坐在自行车后面，我推着她，她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似的。我们住的房子在她亲戚家附近，位置有点偏。就在一个巷子快要转弯的地方，那里堆了好多垃圾，路上泥多又脏，媛媛就在那堆垃圾的上面，用一张破旧的毯子裹着。如果是天气好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那巷子的路沆沆洼洼，车不好推，曼莉说自己走，她沿着巷边想跑过去，实在太脏了，可能跑急了，她的手差点就把裹孩子的毯子给碰下来。孩子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我们当时都吓了一跳。”

　　“看到孩子，曼莉的眼睛都亮了，她抱起孩子，接着叫我把外套脱下来。说来也奇怪，孩子一到曼莉的手上立马就不哭了。媛媛真的很漂亮，那皮肤粉嫩粉嫩的，就像刚煮熟脱了壳的鸡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曼莉抱起这孩子，就舍不得撒手了。她居然笑着对孩子说，你是我女儿。我当时一听就蒙了，马上反对，我告诉她，咱又不是没有儿子，凭啥捡个孩子来养？曼莉不管，径自就给孩子取了我们早想好的名字，媛媛。那个时候在家里，曼莉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我又哪里拗得过她？她坚持说要把媛媛当亲闺女来养，还不许我在外面说一个字，再三强调说，媛媛就是咱的亲闺女。”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一下。

　　“曼莉自己可能都忘了，媛媛是捡来的这个事实。”他无奈地补充了一句。

　　“后来呢？”“后来，我们的儿子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淹死了。我心里那个痛啊！曼莉居然说，我们还有女儿。那时我一气之下就甩了她一耳光，我提醒她，女儿是捡来的，不是亲生的。曼莉还是哭着说，媛媛是她亲生的，是她亲生女儿。你说好笑不好笑？明明是捡来的孩子，非得说是自己的孩子。”“你们是因为这事儿离婚的？”“本来我们还想再生孩子的，可是曼莉怎么都怀不上孩子。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知道我不好，对不起曼莉，可是我一个大男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亲孩子。”“我可以理解你，但是曼莉这样，你是应该帮助她的。”“我真的无能为力，媛媛和我根本不亲，她没把我当爸，我也没把她当亲闺女。”“你愿不愿意告诉媛媛当年的事？”“她不会跟我说话的。”“如果她肯，请你一定要把当年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媛媛，好吗？”

　　媛媛的爸爸说真不想再跟媛媛有什么瓜葛，也许他同情曼莉吧，也许他觉得曼莉是个善良的好女人，或许只因为他内心有一种负疚感。他说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愿意告诉媛媛，她有一个多么好、多么伟大、多么值得她用一生去报答的好妈妈。

　　五

　　媛媛又失踪了，她阿姨说找不她，我真的很担心媛媛又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关于媛媛的身世，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相信曼莉至今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媛媛不是她亲生女儿的这个事实。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接到了媛媛的电话，她约我见面，并开门见山地叫我带三百块出来。这次，我还是提议去她阿姨的办公室，因为我想告诉她当年的事实。我希望这个事实，能让媛媛知道什么是母爱？什么是感恩？什么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带钱了没有？”媛媛一见我就问。看我不说话，她又若无其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这次算跟你借的，我保证还。”“我等下给你。”“谢了。你今天又想跟我说什么？”她见我没回话，媛媛又说了，一副豪爽的语气：“看你这么够朋友，我一定听你说完话再走。”“我前两天跟你爸通过电话。”“谁？”媛媛诧异地问，很快就笑了起来，那笑容写满了轻蔑与不屑。她冷冷地说：“我爸早死了，你不知道啊？”“你爸有话跟你说。”媛媛开始发火了：“我说了我爸早死了，你聋了？”见她这么一挑衅，我也有点火，“那你妈呢？曼莉呢？是不是也死了？”媛媛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妈的，你别以为借两个钱给老娘，你就拽起来了。什么东西呀？敢咒我妈？”“哪有你强啊，都快把自己的妈给逼死了。”“关你屁事？我和我妈的事你有资格管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啊，你妈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年捡了你这么个东西。”“你信不信老娘揍你？”媛媛好像没听清我的话，但已经很愤怒了。

　　她伸出手来，像个小太妹似的，“把钱拿来，我告诉你，你刚才惹火了姑奶奶，拿钱赔偿。”我没有掏钱，只问她：“你想拿钱去哪里？”“关你鸟事。”“你还是不是人？把你妈害成这样，你就想这么拍拍屁股地走人？”“不给就算了。”媛媛转身准备走。我一着急死命地抓起她的手，我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媛媛爸爸的话突然就像一块块小石子掷入了我的心湖，泪水不知不觉就下来了。媛媛刚要甩开我的手欲开骂时，她见我哭了，觉得好笑，“我又没打你，你好端端地哭什么？”我擦了擦眼泪说：“我为你妈哭，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妈，你却这么对她？”媛媛怔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跟媛媛说：“我知道你恨你爸，你恨他没把你当女儿。可是你不能怪他，因为你真的不是他亲生女儿。”媛媛不相信我说的话，不吭一声地望着我。我断断续续地跟她说起了当年的事。可能我真的很激动，一边说一边哭，同时顺带媛媛回忆起她小时候的事，以及她妈妈是如何如何地疼爱她，爱护她。

　　媛媛咬着嘴唇，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一下，甚至没说一句话。我拨通了媛媛爸爸的电话，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他爸爸的声音，他爸爸只说了一句：“媛媛，虽然你是我和你妈捡来的……”

　　这句话刚说完，媛媛就跌跌撞撞地跑了。

　　六

　　我跟着媛媛一直跑，跑到了她家的门口，她突然就站着不动了。她看着自己的妈妈坐在凳子上，又在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发着呆。昏暗的房间，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把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电视机里不知在放着什么节目，她外婆边看着电视边抚着女儿的手。两人没有交谈，也没有发现门外的我们。

　　我看见媛媛的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机械地用手抹着泪水，我又会看见她脸上重新浮起的一层泪。一层，又一层。

　　突然“扑通”一声，媛媛双膝一跪，跪在了她母亲的面前。她叫了一声“妈。”接着媛媛紧紧地、紧紧地咬着嘴唇，终于抑制不住，号淘大哭起来。屋子里的人一下子被媛媛这一反常的举动惊呆了，但是谁也没有说话。

　　我含着泪观察着曼莉的反应。

　　曼莉先是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紧接着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眼眶微微发红。突然，一颗颗斗大的泪珠滚滚而落。她抬起粗糙苍白的手缓缓地替媛媛抹着泪水，一边唤着“媛媛，媛媛。”

　　我把媛媛扶起来，她外婆摆着碗筷说准备吃饭。

　　饭桌上四个人，眼睛都是红红的，但是都没哭了。媛媛夹起一块肉递到曼莉的碗里，曼莉拿着筷子突然像被点了穴似的，望着碗里的肉，我看见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到碗里。“妈，你吃呀！”媛媛的声音有点哽咽。曼莉望着媛媛点点头，夹起肉咬了一口，露出了久违的浅笑。那抹笑容瞬间开在了我心里，我感觉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被溶化了，浮起了一缕又一缕难以言喻的芬芳。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玫瑰和诗歌都被安置在了冷清的角落，那撒满亲情的浓郁空间把一切的美好都点燃了，我甚至感觉到电灯那橙黄色的光亮都耀出了金色的光芒。

　　曼莉也夹了一块肉给自己的妈妈，这位老母亲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层层叠叠的皱纹都舒展不尽内心的喜悦与幸福。她用力地咬着肉，一边用力地嚼着一边开心的笑。

　　七

　　曼莉的心结已经解开了，因为她的女儿媛媛。而媛媛呢？是因为她的妈妈，她在慢慢地改变自己。媛媛说，每当想起二十几年前，她妈妈抱起她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内心便充满了感恩。你是我女儿，你是我女儿。

　　媛媛终于懂事了，她终于懂得了爱，懂得了感恩，懂得了母亲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儿女是桶，父母是井，儿女浅浅的桶怎么量得出父母那口深深的井？

　　然而，曼莉用她的爱，打捞着媛媛那颗蒙尘的心。媛媛只是说，她要用一生去报答她的妈妈，她的亲生妈妈。

　　世间有一种爱，她真的很大，大到无边，大到包容一切。

　　所以，我们都应该做个孝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