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梁祝化蝶，幻作夜路冤家。字字见鬼，句句至情。虽观音变相为妓女，不如阿城采田鼠为玫瑰。
吴秉毅不信鬼，（半句。）不怕死人。（半句。● 世间活人，绝信鬼者十之四五，半信半疑者十之三四，十之一二九分不信半分犹疑，独十分不信者绝少。何也？不信鬼易，不怕死人难。一怕死人，即有鬼意。今吴秉毅不见经传，不知何人，突然挂牌吓人，普天下聪明读者如何肯信，将谓阿城轻言，如退休领导于手纸巾上乱签“同意”。“不怕死人”，公章落纸矣！苍山如海，印泥如血，遂使长空雁去，众生噤口。）本来可以到火葬场去工作，（起句上天，一承落地，中间竟无一口闲痰，阿城文字，二十世纪第一干净。●噤口未已，哑然失笑。）但是一九六八年（其笔如椽，将欲作史。）的时候，火葬场算城里的工作，按上山下乡的政策，吴秉毅只能下乡。（城里有火葬场，乡下有什么？我恐英雄从此失路。）
在乡下，吴秉毅不怕走夜路。（城里死人，乡下夜路，绝对。●自有夜路以来，不曾如此畅快。）没有月亮的时候，吴秉毅凭星光，辨得出深灰的路，走起来飞快，（李逵下山。）而且不必唱歌。（自有唱歌以来，不曾如此尴尬。）
因为吴秉毅不怕走夜路，就有不少女孩子求他陪走夜路。（鬼话突交风月，用笔疏影横斜。）这本是很浪漫的事，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读起来只注意到一男一女。可惜夜路不是小说，（疏影横斜，荡开风月。●读夜书则色胆包天，走夜路则面无人色，众生梦中听偈，夜路不是小说。）女孩子的恐惧太具体，树影的摇动，阴沉的山，什么地方的水声，以及各种莫明所以的响动，突然触到面上的枝条，掉进领子里的虫子，莫名其妙的亮光，（树，山，水声，响动、枝条，活物，亮光，一段借女孩心眼，细写夜路可骇可惧。须知此路不是寻常乡下夜路，不止月黑风高夜路，直是深山野岭夜路。世间无数夜路，一路不如一路，行人未晓头白。）而且恐惧到叫不出来，怕惊动了更大的危险。（女人怕夜路。）
打手电，会有在明处的感觉，好像暗处的危险都注意到这唯一的亮光，于是聚拢来，随时进攻。吴秉毅是熟悉的活人，（鬼话）又不发光，（倒绝鬼话●庄子读此节，必废书而叹：日月没矣，而手电不息，其于夜也，不也劳乎？又，鲁迅曾与友人书云：时大夜弥空，璧月澄照，余在广州。设使鲁迅上山下乡，必打手电走夜路。）不要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都愿意和吴秉毅搭伴走夜路。（男人怕夜路。）
一到夜里，吴秉毅抵得上个毛泽东，大家（大家一，毒，普天下女人男人怕夜路。）无论怎么背语录，念“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还是畏惧。
吴秉毅也因此交到一个女朋友，叫小秀。（“因此”极妙；“一个”特重。粗心人作寻常风月看，读之只是心头轻痒，所谓“只注意到一男一女”是也。我读之惊羡交集，如王荆公所谓“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试想当日寻常女孩，一遇夜路即恐惧失声，怕光怕水，便有酷哥偶像如今日港台猛男在侧，奈何芳心已吓死，何力发春情？独此一个小秀，能于夜路上分心用情，交结英雄。设使二人不遇一九六八，不在夜路上埋没，则吴秉毅固不止十字坡上做人肉馒头，小秀手段，也不至麻不倒武二。）小秀是赤脚医生，常常要夜里出去处理问题，因为吴秉毅是小秀的男朋友，所以大家（大家二，毒。）都好意思夜里惊动小秀，“没关系，有吴秉毅呢。”（鬼话。“呢”字妙，理虚之人皆忸怩。）
一九七三年，（分明作史。）小秀得了急症，连夜抬出山，半路就死了。（夜路妙人，死得其所。）离县里还有一天的路，商量之后，只好抬回来。地方上通知了小秀在上海的父母，父母赶来最少要十天，于是就将小秀放在一间草房里，等小秀的母来见最后一面，领导上说，要让小秀的父母满意。
尸体（小秀忽然不是小秀，尸体二字惊心。●前此夜路妙人，后此鬼域僵尸。）放过两天，就会发咸，（我读犹咸，秉毅为何不咸？）田鼠最爱吃，各种虫子也爱吃，一队一队地跑来，（虫鼠犹来，领导关心，为何不来。）不管尸体的父母满意不满意。（虫鼠可恶，不如领导。）
于是要有看尸体的人。（承题。）小秀有那么多（长歌当哭。）朋友，这时都怕死了的小秀，只有吴秉毅来看。大家都（大家三，毒；都，剧毒。）说，吴秉毅是小秀的男朋友嘛。（鬼话。“嘛”字妙，从来肾亏偏肉麻。●大家眼中，小秀已为腐尸，大家口中，小秀更加美丽。活人臭嘴，万劫不复。马嵬坡下泥土中，昔悲唐玄宗，今哭吴秉毅。）
天气热，尸体就胀，先是大肠发酵，肚子凸得像怀胎十月。（我读犹怕，秉毅何以不怕？）死前大吃一顿只有烂得更快，和尚明白这个道理，坐化前很久就不吃东西了，金身不坏。（世人贪生，和尚知死。）天黑后，凉下来，腹中气流窜，肚子里吱吱乱响，气出喉管，小秀就发出呻吟，好像还活着在忍受病痛。（此段全用丑笔，细写热天尸体胀败种种可怕可惧，是何我读之美丽如画？是何我读之如见梁祝化蝶？●全段不顾秉毅，末句如血，却从秉毅心眼中滴出。）
吴秉毅持棍赶田鼠，（捧花献爱人，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九千九百九只田鼠。）因了就迷糊一下，直到小秀的父母千山万水赶来。（最少十天。）自此以后，吴秉毅就成了专门看尸的人，（姜太公看作老渔公。）当然还有陪走夜路的人走夜路。（死人不绝，大家不伦。小秀绝迹，秉毅暂存。呜呼哀哉，夜路无边。）
野马云：不怕死人，其胆至刚，气至盛，若生乱世，可为朱温；若生治世。必成大哲。独吴秉毅生不治不乱之上山下乡世，不去看尸，将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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