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城

2015-09-30 05:40:00

午夜零点之后，疲惫的城市渐渐睡去，大地的呼吸声才穿越人世间无数的悲喜与盛衰清晰传来，那么沉稳而深沉，从亘古到现在，一如既往。
这时候即使不睡，也想不起白天里生活的任何细节，倒是某些久远的东西，像静水里的满月，清精亮亮地映照出来。
　　比如天一阁，那个文字之城。
　　去的时候其实已是三年前的冬天，寒冷使人万念俱灭，所以清净，这样去见天一阁，最是相宜。入得园门，屋脊坯墙角都还挂着零落的霜，树伸着僵硬而光秃的枝桠，很多感慨的样子。待又跨进另一重院门，突见天一阁在上面闲闲坐着，一束冬日的暖阳从飞檐处洒下，阁便立即有了摄人心魄的金碧辉煌，历史一下子从远方奔来，四百多年的时光真实得可以伸手触摸。
　　阁前有二树怒放的腊梅，满树铺天盖地的黄色花朵，像无数不能说清的时光细节，在严寒中绽放又在风里飘落，从古至今，迷离而真实，凄清而不惧。就如眼前的天一阁，曾经的风流与落魄于它不过是云烟过眼吧，多少个世纪的风雨吹过，这一刻我见着的，该还是它原来的样子。
　　看不尽那些珍贵的孤本善本，使我心惊的，是那些文字，那些或手抄或刻印或楷或草的文字。那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早该换了桑田，但是那些文字，竟鲜活如初，字里行间沾满了书者的体温，仿佛那双疾笔如飞的手，刚刚才离开过。这是我熟悉的文字，我知道很多灵魂并未走远，他们就活在那些灵动飞跃的笔划里，先贤们以这种方式，让我们靠近。历史有时其实也可以这样简单，只要拾起其中的某个细节，就能够畅通无阻地出入时间之门。
　　这是一群幸福的文字。它们的同伴曾被刻在简陋的木简上随孔子的破马车四处颠簸；曾随屈原行吟山岭沉入汨罗江；曾遭秦始皇焚毁成灰。更曾遭无数次的囚禁扼杀，难见天日　。历史上多少读书人因为文字而一夜成名享尽荣耀，又有多少人因它而身陷囹圄甚至祸及生命。在长长的文明史中，中国的文字，总是来得特别美丽与萧杀，多少人趋之若鹜又恐避之不及。朝代不断更替，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吟唱过一代又一代，文字辗转其间，被不断拥戴与出卖，纷纷扰扰的人世里，人们早已忘却了文字最初的意义，高贵与低贱，其实并不是文字，而是在文字上不停奔波的，那一颗颗凡人的心。
　　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那个叫范钦的人建造起这么一座藏书楼的，但我想那一双长年不懈将一册册书籍珍宝似地搬回家手，一定是一双非常仁慈的手。收藏文字与收藏珍宝是不同的，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些会给他带来荣耀的物品，而是许许多多浸泡在文字里的血有肉的心灵。如果不是仁慈，他不会这样懂得与疼惜文字，而全力建造这个给它们遮风避雨的所在。在这里，收藏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保护。他合这些文字，因为无争而终于高贵也使天一阁成为千百年人读书人眼里的，文字的梦城。
　　千百年来，书一直在成全着无数爱书人的幸福。虽然为了保存方面的原因，天一阁自范钦死后的好几百提间，并不曾为任何读书人开启过，但是对于仰慕天一阁这些高贵的文字的读书人来说，天一阁，就如基督的天堂，它营造的，是一个梦想的方向，不必伸手可及，却能无处不在地普照着信徒的心灵深处。
　　以前读红楼梦，总对那个应有尽有的大观园心存犹疑，觉得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都给它占尽了，若果真有，也不过是一个太完美的梦吧。但是这刻我倚在天一阁这扇宽大的朱漆大门上，目光抚摸过这些美轮美奂的文字，有福音在心底一遍遍响起，我想自己是不是也成了聊斋故事里进了画壁的书生，这一脚踩进来，便是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