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给谁看


                 
  张楚说,那条高速可能是全国最安静的公路了。
  的确如此。四季还有轮回,不全是萧条清冷的冬天,但这条从市里通往海边的高速公路却总是这样安静。安静的都有些过分。2005年一个初冬的中午,就更安静了。我第一次在高速上驾驶,车速开到一百三十迈,路上很少车辆和人烟。公路两旁开阔的平原大地上火炬树已经落尽红叶,只剩下火炬了,颜色是褐色;被温度褪了色的细柳却还意外地鹅黄着,树尖又呈嫩绿,好像开春。我在心里想着,周建歧,你不是夏天才走这条路去浅水湾,你们一起去海边寻友喝酒的吗?
  这个中午,我一个人匆匆赶路,是要去参加建歧的葬礼。
  很滑稽,我是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就在上个月,一群人从中午一直玩到下午,晚上其中的几个人还要在一起。我们喊他,他钻进红色的出租车要回去。那晚我做东,在新华大酒店十八层的旋转餐厅看城市旋转。如果我执意请他,他是不是会和我们度过那个夜晚呢?但我没有真心诚意地挽留,在这个小圈子里,我拒绝着他。记得那天,他意外地刮净了标志性的小胡子——短短地,特别像鲁迅,一猫身钻进了出租。张楚说,他不好请假的。那是我看到的最后的周建歧,一个背影。
  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不时地聚会,从饭店转到歌厅,从白天聚到黑夜,依依不舍。他不唱歌,他只说诗,又说起了我的《瓷器与睡眠》,说他写诗的时候用上了。而我们其他人似乎不懈于谈论所谓文学了,无论是公众的还是私人的场合,也无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吃饭、喝酒、唱歌,谈隐私,就是不谈诗歌、散文、小说。只有他愿意谈,谈青春诗会,谈《周庄的秋天》,很高声地谈。是的,他也谈海子和顾城。然后我们都嘲笑他。我们也似乎忽略了建歧的诗歌写得越来越好了。在人群中,建歧—这个写诗多年的诗人,是个配角。但他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就是这个“配角”,用死亡,给我们以震惊。人们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他,人们把专门的话题投向他,人们为他在网上建了纪念馆。他终于当了回主角。周建歧,在34岁生日的傍晚,自缢在自家的楼梯上。
  我在下午离开小城的时候,去看了那楼梯,志萍和小米陪着我。我想象不出他的妻子下班后,看见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挂着丈夫的身体时,心里是如何的恐怖与惊讶。我相信她首先是恐怖和惊讶,然后才是放声痛哭。院子里很乱,但是有一丛高高地翠竹,在这初冬的季节里,还盈盈地绿着。而建歧已经彻底枯萎,女人的泪也唤不回的枯萎。
  之前,我不知道建歧信佛,并且还坚持吃素。我在酒桌上吃肉的时候,没有注意过别人是否也吃,我以为大家都吃。他却吃素,在家里还供奉了香火。他有什么心结解不开,需要跟佛祖悄悄地说。过往的神灵知道他所有的秘密,而我们不知。
  我们都知道建歧过的不快活,不快活的原因,在朋友们的眼里来自于家庭生活。这样的想法很俗,这也只是猜测。大家都知道他和妻子不和,也猜测他喜欢着别人,别人并不喜欢他。他不忌讳说要离婚,不反对把他写进小说,用真实的名字发表。我对张楚说,你在《芙蓉》上发了他,是提前写的祭文。   
  我站在楼梯旁,感觉到冬天的寒意,不敢多呆。周建歧,你这个糊涂虫,你到底要死给谁看啊。
  建歧居所的附近有一个园子,栽种着很多的松柏。小米说,周建歧经常来静园,他的很多烂诗都是在这产生的,几分钟就一首。诗人是再也不会来了,静园从此更静。或说更孤独,再没有人与这里的草木土地用诗歌的形式进行交流。草木有知,也会悲伤。小米一身黑色衣裙,黑毛衣里翻出白色的衬衫领子,第一次看她束起头发,表情肃肃地,真像个奔丧的人。认识周建歧就是通过小米,他们曾是同事,他们都写诗,他们都住在小城。小米的样子和说话的口气更增添了奔丧的气氛。我们本来就是奔丧的,虽然我们仍不相信它的真实性。
  我们都说,建歧是有预谋的。他以为自己手里握着一副好牌,肯定能赢,通吃。那是死亡,真实的死亡,而不是一场游戏,他在那一刻得意得很。死亡的气息在11月11日傍晚6点多钟绚烂在他的居所,连竹子都开了花。熊猫说,竹子开了花,就死了。我说,男人开了花,也会死。
  一个人是心怀怎么样的绝望,才会有勇气去自杀呢。他一定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演习了千遍万遍,才能在别人眼里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欣然赴死神的宴会,做一个吊死鬼。他特意选择自己生日的那个傍晚,把自己挂在家里,不肯再多活一分一秒。他一定再想,哼,看你不听我的,看你叫我痛苦,我死给你看。但他忘了,他可以死给老婆看,死给他或许有的爱人看,死给他的读者看,死给这写毫无意义的人看,但就是不能死给父母和孩子看。这是我们不能原谅建歧的地方。如果他自杀未遂,我们肯定要每人打他一记耳光。
  人活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已经不仅仅是活给自己,还要活给亲人——至少为血脉相连的父、母或子。他以为他是谁,是口含竹花的神灵吗,他还精选了这样的好日子去死。他想身前不出名,身后因死而蜚声诗坛或让痛永驻生者的内心吗?普通的生不过瘾了,还要去别样的死?
  但,现在,我们的诗人走了。我们原谅他生前所有的行为,我们祈祷他能得到他所认为的安宁和幸福。在另一个世界。
  我在建歧离家前赶到了小城,正好送他的车队要起程。我们这帮人分坐在我和荣书的车上,默默地跟在最后。车上没有像其他的车那样挂着表示做白事的白布,但我们的心里充满悲伤。我们见面的时候没有了往日的喧哗,能做的就只是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送建歧去火葬厂——那是他最后的尘世,然后告别他的遗体,看他在大烟囱里化成一抹轻烟。
  去往火葬厂的路上很繁忙,车来车往,真是你方烧罢他又登场。火葬厂的二层小楼很漂亮,那个大烟囱远远地冒着黑烟。黑烟在附近就散了。他们都哭了,那些大男人当众抱在一起,呜呜地哭。我走开了,浑身发冷,头痛欲裂。这个冬天不是很冷,田野平坦而远大,像建歧生前的理想。我们真的是在参加诗人周建歧的葬礼吗?他不是在请我们吃饭,或开什么国际玩笑?他的小平头呢,他的小短须呢,他的浓重的乡音呢,他热爱的诗呢?都没了,剩下的只有父母妻儿,和院子里的那丛翠竹。青青翠竹,无非般若。建歧一定是参透了什么玄机,才肯如此决绝地告别人世。
  被破例去停尸房近距离地看建歧最后一眼。此刻,他不再是诗人,不再是生意人,不再是谁的亲人和朋友,只是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他到底走了。诗人周建歧死后,脖子上围着白布,那是为了掩饰自缢的伤痕。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鞋,鞋底上赫然开着两朵紫红色的莲花——纸莲花,是生者最后的祝福。佛说,每个人都是朵莲花。
  一人一块白布。小米把白布呼啦啦地抖开,分给我们。这是和建歧有关的最后的物质。我们来送他,最后,一人得一块白布。很大的一块,而不是一条。
  刘荣书说,自你之后,所有关于文学的聚会都将失去意义;自你之后,所有诗句中的寺庙、经卷、菊花、羔羊、春天……都将暗淡无光。是的,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圈子下一次的聚会是什么时候和什么样子,我们没有眼泪,却在哭泣。我们都在害怕,这个圈子,从此消亡。
   今冬过后,此地再无茱萸。 

200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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