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默的沉。
沉是我班上的一名漂亮女生，她说她喜欢沉默，所以就给自己取了“沉”这个笔名。
初一年级时，沉把她写的诗歌拿给我看。说实在的，她那诗歌写得没什么水平，顶多是几个分行排列的句子，如果排列得纵横有致的野草可以被称为庄稼的话，那她写下的文字也许就可以被称作诗歌了。
但是，做为她的班主任老师，我不能打击她对文字的热爱，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一棵假以时日很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幼苗。于是，我笑着对她说：“写得挺好的，把语句再弄得精练一些，优美一些，你就是一名真正的诗人了。文学需要坚持不懈。”听我这样一说，她那好看的双眼立即眯成两条弯弯的月芽儿，整齐白净的牙齿就像做广告似的显露出来，让我无限嫉妒她的年轻好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年少的时光。我不得不承认，在文学方面，我没有她那么早慧。
刚升入初二年级时，她又把她写的诗歌拿给我看。让我吃惊不小的是，她居然在她的诗歌中谈到“死亡”和“永恒”一类的话题，其中不乏对人生的灰色评判。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死亡这样的话题呢？太过于沉重了不是？”她仍然是那样好看地对我笑笑，然后说：“我只是随便写写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应该是最阳光的，除了满身朝气还是满身朝气才对。既然伟人说他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么蓬勃、向上该是他们恒定的生活主题。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准备承受生命中必经的风雨，以及欣赏风雨之后灿烂的彩虹，而不是惊悚地抖掉还没来得及落到他们身上的尘埃。即使他们已经有了一点点坎坷的体验，那也不过是练习走路时摔了小小的跟头而已，还不至于跌破膝盖。
我最不喜欢班上的某些男孩儿整天蔫头耷脑的，像个半死不活的小老头儿。且不说学习中的困难吓得他们缴械投降，每天的课间操对于他们来说好像都是巨大的负担。倒是女孩子们，个个都显出灵气，既乖巧成绩也好，不像男孩儿那样让人费心。自我反省一下，也许是我对男孩子们期望值过高了，便总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吧。
相对来说，女孩子比男孩子要早熟一些，所以对男孩儿的教育还需要更多的耐心。既然古人早就说女孩子是水做的，拘束起来当然容易一些。而男孩子们都是花岗岩做的，需要认真仔细的打磨，才能保证该方的地方方，该圆的地方圆。为此，我常常怀疑自己做“石匠”的手艺还不够纯熟。
可是，谁能想到一个女孩子的早熟居然达到了“苍老”的程度呢？
今天，沉终于决定把她写的散文拿给我看。
《十二月，天还下雪吗》，对于一个初二年级的学生来说，光是这样一个题目，就够新颖独特的了，足以让我刮目相看。说真的，我不太了解中学生作文，想象之中，他们大致会按语文老师教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这样的六要素来完成五百字的记叙文，散文和议论文，则绝对不擅长。当然，天才除外，我对天才一向不敢小觑。
“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人们总会在十一月之前开始武装自己，可我总是没有这习惯。妈妈还是每天唠叨着，好像全世界的话全让她说了。爸爸却总是那么沉默，但在沉默的外表下可以看到他的严肃，那是不可侵犯的严肃。在学校忙了一整天，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往往不是‘我回来了’，而是‘累死了’。紧接着，妈妈会习惯性地接起那沉重的书包，说句‘吃饭吧’。不知从什么时候看过一本书，其中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明天会比今天更好。’我总觉得这是屁话，如果一天不如一天，那人还活着干什么？可后来想想，也许他说的对，因为每个人都在努力让自己每天过得更充实……记得有人问我春夏秋冬最喜欢哪个，我的答案是没有，因为我发现四个季节没有一个是完美的……”
你看，她的文字极具跳跃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很随意地讲述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审美，以此吸引住我的注意力。我感觉自己正被她牵引着，在文字的河流里做一次短暂的漂流，而她不断地在水面上抛洒着花瓣儿，一路颠簸一路花香。
我总是觉得，那些文字不是出自于一个小女生的笔下，倒像是听一个十分老练的作家在回忆中描摩自己的生活。我读得有些发呆，只能一口气读下去，中间舍不得片刻停顿，生怕文字的河流会从停顿处断掉，而我的漂流也因此戛然而止。
“我总觉得自己很苍老，只是时间忘了给我皱纹，忘了给我白发，所以在别人眼中，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更加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文章中居然会出现这样一句话，惊得我瞠目结舌，要知道她才是个不足十四周岁的孩子啊。
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生活真的给了她太多的重负？是她过于脆弱，还是与生俱来的敏感让她过早地体会了人间的忧伤？她的“苍老”是否有我——一个教师——从中推波助澜？
学校纪律，考试排名，升学竞争，一天天堆积如山的作业，家长的唠叨，老师的鞭策等等，让一个孩子的生活，变得像列车一样飞驰起来。飞驰当然不是坏事，但令人担忧的是，燃料过度消耗，而又来不及补充，那么，飞驰的列车会不会在飞越某个荒原或隧道的时候，由于能量的耗尽而突然停下来呢？那么，等待它的将是怎样的命运？有时候，我真的厌倦教师的工作，因为我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飞驰的列车，而这样的飞驰绝非出于个人所愿。
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做千里马，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趁早成名”（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如果千里马的一路狂奔不是出自于天性，而是被“名”和“利”驱动与诱惑，我宁愿做一只在山坡上悠闲吃草、散步、晒太阳的羊，尽情享受一份儿在今天看来越来越被人们漠视与遗忘的安然，我真担心，未来的地球人只会以一种偏激的方式打发自己的生命。
前几年，中国的经济成功地实现了“软着陆”，其实需要“软着陆”的何止是中国的经济呢？受女孩儿的启发，我也自问一句，是否我的心也过早地苍老了？
2005年11月26日星期六（全文2270字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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