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开大了


                  ——不是为了纪念
                                                                     
    那天早晨,我正在公园里逛得开心舒畅,忽然从先生的电话中得知,一位年轻的诗人朋友自杀辞世,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本想和先生一起出席他的葬礼,目睹他最后的容颜,但终因别事缠身未能成行。
    当然,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敢亲临死亡现场。
    春天的那场葬礼就已经让我肝肠寸断了,虽然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嚎啕大哭,以至于很可能被有些人误认为我冷酷无情,但我自己深切地感受到灵魂的虚脱。那场丧礼的整个过程中,我的思想都过于麻木,除了痛,再没有别的什么感受。但我心里很确凿地知道,我的痛并非缘于对具体死亡对象的追忆与哀悼,更多的是对于做为整体概念的“人”和“生命”的思考。那些堆在灵棚附近卖布(做帐子)的,以及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共同加深着我的痛感,我觉得他们正一脸坏笑地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死者身上。好像津津有味地品尝一顿大餐,他们凭着哭声的高低来猜测吊唁者与死者的关系,交头接耳。
    阴阳两界究竟有多深多远的距离?是迢遥万里,还是短短的一瞬?生与死究竟是轮回旋转的,还是一种永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说,能够揭示生命的本真吗?生与死,谁是起点,谁是终点?生,自己哭,死,别人哭,哪一个哭更真实、生动而又震撼人心?“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谁把生死看得如此恬淡?是深入地体会到生的痛苦、无奈、荒谬与虚无吗?还是早已看淡了死神对生命的威胁?生与死,孰重孰轻?孰乐孰哀?
    尽管我也时常考虑到死亡的问题,甚至于幻想过死亡的时间和方式,但我仍然对生执迷不悟,并且日复一日地期盼着努力着,尽量让生命之花开得绚烂。
    珍爱生命,有很多种理由。放弃生命也会有很多种理由吗?以我世俗的目光看来,屈原自投汨罗江,海子献身铁轨之下,都是一场谋杀,是灵魂对肉体的谋杀。我不知道,现世之外,是否真的有一个天国,以幽远的钟声召唤他们的灵魂归去。为什么不连带他们的肉身一起接引而去?
    有时候,人们喜欢把崇高归功于灵魂,而把粗鄙龌龊归为肉体的欲望。其实肉体不过是被灵魂绑架的傀儡,灵魂打着肉体的名义、借助肉体为工具干尽坏事,然后让肉体去承受黥面负枷的羞辱与痛苦。明明是盛在杯子里的液体有毒,人们偏偏以打碎杯子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毒素的拒绝。可笑吗?从古至今,人们就是这么干的。
    我常常不知道是人的肉体在活着,还是人的灵魂在活着。如果是前者,为什么人在死后仍然长久地被怀念,怀念的时候,仿佛那人就在眼前,走动,转身,冲你笑,或者冲你发怒等等——那个肉身早已不存在了,我们是如何看见的呢?那么,这就表示是人的灵魂在活着了?那么,肉体的意义是什么?
    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是不是像河流的水与岸的关系?谁在包容谁?谁在滋润谁?如果水干枯了,岸还是岸吗?如果岸也可以消失,那么水就只能存在于幻想中了吧?用水与岸的关系来比喻人的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显然不太恰当,因为水与岸是不弃不离永远相依的,但肉体与灵魂却既可以相依,也可以相互仇视,背叛,甚至于谋杀,这就很有点像是人间的夫妻关系了。
    
  没有任何预兆,一个诗人就恁地突然离去,总是让人忐忑不安。揭开谜底,自然就成为人们最渴望的一件后事。线索却微乎其微。

    那天是他的生日,好多朋友为他举杯祝贺。他们喝酒,吃菜,聊天,不晓得是否说到女人——我想那是男人在酒桌上必不可少的话题。肯定他会说到他的诗歌,说到今年的青春诗会,据说那是他每次与朋友聚会时必聊的话题,尽管别人已经很厌倦在喝酒时提到文学的话题了。无人打扰时,大家都在文字工场中各自塑造着幸福或者忧愁,以诗的形式,以散文或小说的形式,以第一人称,或带上“你”或“他”的面具。相互聚在一起时,就只想能聊点儿文字之外的事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鸭子楼热炕头大陆海鲜上岛咖啡,两只蝴蝶2002年的第一场雪,手机私家车隐形情人,等等,再时不时地插播一段儿热烈的打情骂俏,像孩子们打雪仗的游戏。如果你能亲眼目睹他们的聊天,并参与其中,你就会觉得文人其实是最世俗的动物,否则,他们如何能把它从生活的最深处挖掘出来呢?只不过,文人的世俗都被他们手中的笔屏蔽了。他们是作茧自缚的一拨儿,可惜不是所有的蛹最后都能化做蝴蝶,总有一部分要牺牲在自己的茧中。
    那天是他的生日,宴会之后,他一个人孤独落寞地回到空荡荡的家中,看见太阳正一点点地落到地平线以下,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包围过来。我猜想,他一定是用尽了力气想要从一种情绪中挣脱出来。不幸的是,茧作得太厚太牢太硬,咬不开。烦躁。颓丧。之后,一点点安静下来,就像这夜幕的降临。“那么,玩儿一场死亡游戏如何?”他在心里自问,“让妻子瞠目,让朋友结舌,让乾坤逆转,让日月止步。哈……”
    那天是他的生日,上帝安排的。那天是他的祭日,自己选择的。在时间的线圈儿上,让终点与起点重合,画一个封闭的图形,使自己永驻其间,高兴了,就隔着篱笆向外张望一阵子——如果死亡有这么美妙就好了。
    我一边写作这个文章——如果这可以称作文章的话——一边在读卡夫卡写给密莱娜的信:至于说到我的情况,人们不妨可以设想有三个圈子。一个是最里边的a圈,然后是b圈,然后是c圈。核心a向b解释,这个人为什么不得不折磨自己,猜疑自己,为什么他必须放弃,为什么不让他活着。对c,对这个行动的人,则不再作任何解释。b只是命令他。c在最严酷的压力下,在一身冷汗中行动。所以,c不是怀着理解,而是怀着恐惧在行动,他相信,他以为:a已经把一切向b作了解释,b已经正确理解并转达了一切——我忽然觉得,卡夫卡就像一位高名的心理医生,以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解开了人类从内心到行动过程中的斯芬克斯之谜。只可惜,他阻止不了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下落。
    在彻底地弄清事情的真相前,我忽然怀疑是谁谎报信息,在玩一场恶作剧的游戏。于是,再次颤颤惊惊地拨通先生的手机,还没等我说出心中的疑问,就听到先生低沉地说:“啊,下午遗体火化,然后我就回去。”看来,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那是一个玩笑,就想对诗人大声地说一句:“呔,你的玩笑开大了。”
    我要用多大的声音说出那一句,他才能听到呢?


                                2005年11月19日星期六(全文2500字节)

    注:“热炕头”是本城一饭店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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