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半夜醒来，总听得见附近街上的夜行车声，那是一个长途汽车站，凌晨1－2点钟总有不多的汽车从这里出发，驶向各个遥远的城市。夜澜人静时候，一辆辆车从车站开出来，长鸣一声，然后各自奔向孤伶伶的远方。
听着这一声声的嘶鸣，心里某个地方就哗地一下塌下去了一块，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轻轻地掀开窗帘来，有时会有月光出奇不意地撒进来，挡都挡不住，天已经很冷了，是南方冬天那种阴阴的冷。那是一种适合远行的天气啊！可是我看看熟睡的女儿，慢慢地合上窗帘，帘内的世界更有让我羁留的理由。
一个女人再笨，到了三十岁，也该明白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人什么时候能无所畏惧地活着？什么时候会随心所欲地自由？
我常常看人类遨游太空的纪实片，地球在遥远的太空中是那么出世绝伦地清透与美丽，可是我生活其中，没有感受到别样的幸福，我们面对巍巍高山感慨万千，可是对小石头从来就不屑一顾。距离是那么美好。
听过蚕的故事吗？蚕每天都梦想着拥有一对翅膀，像蝴蝶一样地轻盈飞舞。它拼命地吃桑叶，发疯似地长。它吐出丝，很快地结成茧。然后在夏天来之前，它高兴地发现，自己是第一只变成蝶的蚕，整整比同伴快了十天哪！它欣喜若狂地扇动翅膀，向高处飞去，突然，“啪”地一声，它从空中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死了。
很多人生来就梦想着有一对翅膀，他们花尽所有的力气要缩短与梦想的距离。可是我知道，我走得越快就离梦想越远，梦想是不可以接近的。世上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完全地接近梦想，那就是死亡。我小时候上幼儿园去的路要经过一片杂草地，所有的小朋友都很自然地沿着别人早已踩出来的直线走过去。可是我总是东跑西跳，在草地上走出很多曲线来。我对直线向来怀有一种不自信的惧怕。正如我讨厌所有做事太有目标的人，每当我面对这些人的眼神，我茫然而且害怕，他们的意志让我想起蚕的努力，或许事实并非这样，但是我的朋友里没有一个是有恒心的人，这样的人也从来不能打动我，天性慵懒而放松的人却让我觉得自然而亲近。
二十岁的时候我异常地孤僻，那时我接近道，我总以为自己怀有一颗亲近万物的平和之心，我非常造作地读《道德经》《庄子》，以及陶潜、阮籍、稽康们的诗，我以为明白了越多懂得了更多自然的体验就越接近纯净。其实现在想来，我那时只是想跳过很多胜不胜数的复杂程序，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梦想的自由。我想那些日子我真的是厌倦了活着的滋味，我太想看看除了活着，肉体、欲望与意志的背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它们是否存在？它们在我好好活着感觉不到的时候在做什么？它们是否是真正的无牵无挂？梦想的颜色是不是水蓝的晶莹？
我憎恨黑洞，憎恨宇宙之间的边际与引力，是谁定下的规则？为什么到处都有不可逾越的距离？宇宙之外还有宇宙吗？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人感到安慰的了：宇宙之初，一片混沌。多么让人遐想连篇的词语：“混沌”！如果必须等待，如果可以飞越，我一定要恰恰好在那个时候，不管一切地抵达最初的混沌状态。
混沌这个词极大地安慰着我的灵魂，在最黑最黑的夜里，狂风呼啸、星月黯淡，看不见云看不见光，看不见一切的一切，那时候我就满心欢喜，若有若无地听见远方的呼唤，内心从未有过的安定宁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朱哲琴。我向来厌恶她那低劣的模拟。表达是什么？就是天空发困时吹的风，土地痒痒时生的芽。真正的表达是不着痕迹的。
如果我必须等待，我要做一个最入世最世俗的人，眷顾我的身体就像眷顾一棵必将在冬天来临时重新回到土地的芽。
2001、1、12凌晨3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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