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


耳光
塞壬

那天的门是轻掩着的,门缝里,一双睫毛慌乱地抖动。她看见茶杯被愤怒地摔在地上,那破碎的声音让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紧。紧接着,一个清脆的耳光从天边响起,它带着叠音,不断地响起,母亲的哭泣,以及她随之而来的瘫倒在地,椅子倒了,它倒得很慢很慢,先是倾斜,椅背向下划着弧,接着两只腿向上,向上,然后椅背开始着地,它磕响了地板,随后它又往左翻滚,朝里,躺定下来。一个无法磨灭的响亮剪影。多年后,它依然清晰在我南方的梦境里。父亲的手掌,带着酒意,带着他的怨恨,以及对自己的绝望所带来的悲伤,它痛苦地落在母亲的脸上。耳光,这施暴及侮辱的符号,对那对才十一岁的睫毛来说,它不再是一种慌乱和手足无措,当它响过的那一瞬,忧伤和沉默同时也过早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是不能看到这一幕的,我只能逃离。那个时候,夕阳野炽炽地染红了一片天空。我暂时无家可归。沿着一条窄窄的煤屑路,穿过厂区破旧的居民楼,往左,再爬一个小坡,就能望见那面不大的湖,夕阳洒在湖面上闪着金光,对岸,零星坐着垂钓者,他们墩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一丛一丛的茭芭禾在微风里摇动,带来湖水浓浓的腥气。野菱角铺长在水面上,几个放学的小孩卷了裤腿下水去摘,在没有植物的空白处,有水蛇衔着水波一路游过。岸边就是铁路,煤及钢料从这里运进父亲工作的炼钢厂。我只能来这里,这空旷、荒凉的郊区小湖边。坐在长满马齿苋和车前草的铁路上,望着湖水,集中于一个意念,只想望穿湖水。

最终我得回家,走进堆着蜂窝煤、停放凤凰牌自行车的楼道,远远望见家门口的路灯是亮的。拿钥匙开了门,屋里是温馨的灯光,晚餐摆在圆桌上。母亲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只得低着头,不想去辩认母亲的脸,我害怕会发现真相的气息,其实一进门,我就开始使劲闻着那种气息。地上没有了碎瓷,椅子也端正地立在桌旁,但我还是害怕正面去看母亲的脸。母亲盛来两碗饭,说你爸爸喝醉先睡了。在我成长的记忆中,我的父母从未当着我的面红过脸。多年之后,我才懂得,这是他们为了避免在我成长的经历中划出伤痕,毕竟他们还算是知识分子。面对面的晚餐,没有任何异样,重复的寒喧而已。吃完,母亲依然坐在沙发上边打毛线边看电视。而我,已开始写日记―――这让母亲一直不安的坏习惯。整个事件,虽然隐瞒着,但却没有刻意演戏、虚假的痕迹,它就那么从容。母亲没有特别地露出更多的笑脸,也没有预想的悲伤愁苦。仿佛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有打过母亲一耳光。当然,我的表现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见父亲打了母亲一耳光!一样聪明的母女,玩着两边滑的把戏,我知道她看穿了我,这个有着太多秘密的坏孩子,这个长着大眼睛、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大合群一直让母亲深深担心的坏孩子。

这个耳光,在我们家,它是不同的。它应该潜着巨大的风暴。它是两个知识分子武力的最高形式,是一方对另一方自尊的践踏和对自己内心脆弱的彻底摧毁。它的伤害,显然不在肉体。它更像是一个句号,是一种东西破碎的声音。彻底,干脆,没有回旋的余地。我闻到可怕的气息:它将父母推向分裂的边缘。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还有什么比父母相爱着更让她幸福的?

我的同学谷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民房里,我时常去她家约她跟我一起上学。谷英的父母是炼钢厂的临时工,她跟我一样,在炼钢厂的子弟学校读书。谷英是快乐的,是那种爽气的快乐。中午,在她家等她做完家务一起上学,我时常目睹她的父母吵架,从来都不会避开我和他们的孩子,他们凶狠地扭打在一起,口里说着最恶毒的诅咒和最下流的脏话。我呆在一旁,表情自然,不敢故意去回避,因为担心谷英难过,怕她会误会我厌嫌她的父母。谷英像没看见似的,做着她的家务,完了,她轻快地拿起书包,跟我一起上学。临出门,她对着扭打在一起的父母说,你们有完没完啊,也不嫌丢脸。我理解谷英的快乐,她的父母尽管经常这样地扭打,但他们会永远地在一起,永不分开。

如果我的父母扭打在一起,不避嫌地扭打在一起,我同样能平心静气地在房间写作业,因为扭打,它是一种平等的伤害,是有欲望继续伤害下去的伤害。但是耳光,这看似没有扭打来得激烈的耳光,它终止了进一步的暴力,它让扭打没有成为可能。因为它就是极致。自尊的较量,精神的对垒,矛盾的僵持,在失控,完全不顾后果的一瞬间,耳光,带着愤怒终于揭开了谜底―――我已经完全不顾伤害到你了!不,我要用最凶狠的方式伤害你、侮辱你,践踏你!就在这面对面。即便对方反抽一个回去也都没有用,因为谜底已揭开。耳光,这杀伤力最强的明枪,无所顾忌,它昭昭然已不屑于暗箭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右脸。当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它就干净利落了地挨了一记耳光。这就是这张右脸曾有过的遭遇。这是一记美丽的耳光,那清脆、有着金属质感的声音一直让我珍藏。它发生在女孩子最美好的那个时期,脸上长着桃子毛,唇红齿白,穿着绿颜色的毛线衣,梳着马尾巴,发根至发梢干净明丽。有男同学喜欢了吧,是的,应该是有的。我终于被几个女孩子堵在角落,为首的那个漂亮女孩子恶狠狠地指着我,就是你抢走我男朋友的!说完,她那嫩嘟嘟的手掌就掴到我脸上,一阵风,敞开的管袖里,我闻见来自她肌肤的清香,很冷冽的气质!小嘴龇着牙同时愤怒地冒出一个“贱”字,拖音长长的,那记耳光,我清晰地尝出,她恨我,恨我入骨,她那肉肉的手掌,指尖颇为有力,它们在离开我的脸的那一瞬间,仿佛又着力狠狠地刮了一下。右脸一下子像着了火般,燃烧起来。为了一个男生,一个女孩子下着决心当众去掴另一个女孩子,跟她彻底撕破了脸,跟她结仇。它发生在十六岁那年,以我的早熟,我从来就认为,这可爱的耳光,这水嫩的耳光,我要珍藏一生。我时常想,我会不会这样不顾一切后果地去掴别人耳光呢?问题是,我会不会入骨地、疯狂地去仇恨一个人呢?如果要掴,是用左手还是右手?不,如果我真的要掴一个人,我想,应该不是用手,我应该是用我薄薄的身子骨、整个生命、全部的悲伤以及我那河水一样的命运掴过去,掴过去。然后让它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会掴过去吗,这样一记耳光?仇恨和嫉妒是我永不具备的心理特质,但是愤怒和疯狂呢?我天生的沉默和艰忍,我的早熟,让我长期独自消化内心的悲伤,一直以来,我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吞咽着生活的所有苦难。我会不会愤怒和疯狂呢?然后去彻底崩溃自己,再作为一个陌生的旁观者,好好地打量一下自己?

多年后我只身来到南方,做着品牌策划的行当。那是一家法国品牌的代理公司,董事长是个江苏人。刚刚启动的国内加盟连锁业务,用的也是重新注册的一个新品牌,定位于浪漫、时尚。我负责加盟连锁前期的品牌策划及推广工作。对于这个新的品牌,我要赋予她一个高贵的出身,一个历史久远却又流传至今的浪漫故事。商业的操作从来都要跟文化和美有着天然的联系,这样的联系要看上去是天然的,它从来传播的是一种文化和美,仿佛与生俱来。它抚摸着我们的虚荣心,在真正的市场交易中,它这样去说服锁定的目标受众:呵,我是一个文化人,我是一个懂得美的人!我不仅仅购买了这个品牌的商品,更重要的是,我像这个品牌宣称的那样,把浪漫和时尚看成是一种生活态度的人!一个具有魔力的圈套,我,这个概念制造者,要把一个历史上有出处的典故,加以幻化,然后移植在一个现代的品牌中,让它成为她的灵魂。让她活过来,让她开口说话,让她表达主张。
我要让她看上去天生就拥有那古老的灵魂。
总公司那边马上委派了法国顾问来跟进这个工作。因为我不懂法语,公司聘请了一位叫萨宾娜的女人做翻译工作。这个浑身散发香水味、穿着黑色丝袜的广东女人,第一天来公司就看中了我的那间办公室,在她惊呼窗外开阔的美景时,董事长只好说这间办公室就给萨宾娜小姐吧。我只得搬到里间,跟董事长助理小姐坐在一起,她那儿每天的电话非常之多,时常干扰我的思路。虽然翻译小姐有些失礼,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几轮会议下来,分工基本明确。我负责全套vi、ci的策划。法国顾问是一个看上去很风趣的法国中年男人,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向我问了好。会议期间,萨宾娜几次打断我的发言,只强调一个意思,我所有的工作进度由她那边调配及审核。从她那厚重的鼻音,她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唇角的表情,她的额头那逼迫我的倾斜度,包括她的香气,我分明闻到一种气息:她瞧不起我!一个来自内地的打工妹,竟然去策划一个什么时尚、浪漫的法国品牌!我恭顺的样子,隐隐透着惊人的镇定,我的内敛中从来就有刚毅的铁质:“萨宾娜小姐,请您尽快将法国顾问的发言翻译出来,整理好,下午给我可以吗?”

作为一个法国的浪漫品牌,我想到平面表现用艾菲尔铁塔和巴黎古典建筑为背景,基本色定为金黄和黑色,奢华而浪漫。然后再找一个气质古典、优雅的法国女模特拍一套品牌形象的广告图片。我会用诗意浪漫的文案配上去,根据定位,视觉识别的那一套,(即logo和标准色和固定字体)可以找一家专业的广告公司设计出来,整套的ci,包括定位、目标受众分析、品牌故事、品牌理念阐释、品牌策略、推广策略,产品定位、产品架构等等,等我的策划案在法国顾问那里定下来之后,我就可以着手出加盟手册了。这是加盟连锁前期工作最重要的一步。

萨宾娜跟我说,法国顾问要在下周二看到我编写的品牌故事,因为要给时间她翻译成法文,所以我必须周一交稿。我一看,此时就已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半了,如果周一要交稿,我必须周六、周日加班。为了赋予这个浪漫品牌一个高贵的出身,(即她的缘起)我将情人节圣华伦泰的故事从古罗马幻化到法国,让这个古老而浪漫的故事成为这个品牌的起缘背景。我编了一个浪漫的故事,它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法国马赛。作为一个中国消费者,他几乎不可能去怀疑这个品牌缘起的真实性,更不可能去考证这个品牌的缘起。但作为一个品牌的策划者,他要赋予她所有的历史,使她有不同凡响的沿革。有悠久的历史,有明确的出处,它自然会有文化和美,尽管她还在酝酿中,她尚未出世。

我在办公室加了两天班,终于在周一交了稿。周三的下午,我问萨宾娜,法国顾问对品牌故事有何意见。当时,她在正拿着小圆镜补妆,听了我的问话缓缓地说,我还没有看呢,周五再交给法国顾问吧。怒火一下子涌向了我的太阳穴。她是故意的!她在拿我做消遣,她当然明白我是加班赶出来的。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慢慢地将怒火咽了下去。我已说不出一句话。沉默和艰忍跟过去任何一次一样,它战胜了愤怒,它一下子捂住了我即将失控的嘴。

按照进度,我交了整个的品牌策划案。然后我等着上面的意见。几天之后,我突然被董事长叫进了办公室,他将调我去产品部,负责产品架构的跟进。理由是,产品这边一直没有指定专人跟进。但他后来又补充了一句,为了工作方便起见,品牌策划部那边就暂时由萨宾娜跟法国顾问直接沟通。我立即就明白了,后面的那个理由才是问题的核心,那个女人不仅抢走了我的岗位,她还抢走了我的心血。悲伤一下子笼罩着我,我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弱,我瘦小的身体,它薄薄的,它就那么可怜,那么可怜。我满是泪水的大眼睛,露出羔羊一样任人宰割的驯良。
我开始想着我三十年来的历程,它们没有血色,它们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满了不忍回首的悲伤。墙壁上,我的影子被拉长,单薄而尖削。这灵魂的表情,让我看到了我河水一样的命运,一眨眼,就到了河中央。

一个月之后,品牌策划部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好像一切工作都被暂停了一样。当我穿过我曾经的办公室,总是忍不住要斜眼往里瞟,我总是觉得我依然坐在那里,一直都坐在那里。从未离开过。

我在一个客户那里发现了一本品牌加盟手册。这本手册里的品牌故事是以情人节圣华伦泰的故事作为背景的,将一个古罗马的故事幻化到了法国的马赛。这本画册的平面是以艾菲尔铁塔和巴黎古典建筑为背景,平面上面的文案散发着我的文字气味,包括定位、目标受众分析、品牌故事、品牌理念阐释、品牌策略、推广策略,产品定位、产品架构都跟我交给萨宾娜的策划案里的一模一样---------
我可能有点疯狂了。我已不会愤怒,那女人私自卖掉了我的策划案给另一家公司,她本人直接获利最少不会低于一万五千元。那是饱含我的血汗,我的激情,还有,我倾注的所有热情,我的爱,包括我的体能和血液的温度,我灵魂的重量,我的毛发、脏器以及骨头的策划案,所有这些,一个单薄瘦小的肉身,它让那策划案无比沉重的肉身,现在,它开始有点疯狂了。它已不会愤怒。也不悲伤。

周一的例会,人都齐了,我将那本加盟手册扔到那女人面前,目光呆滞地问:我的策划案怎么会到了这家公司手里的?那女人拿起手册,目光凶狠地盯紧我,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启唇之际,右嘴角先凌厉地翘起,她的额头向上倾斜到傲视我的角度,还有她那逼人的香气,毒蛇般地,她咝咝地发出:你竟然将公司的策划案卖给了我们的竟争对手!

我已经疯狂了。我的整个肉身作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决定,我将我全部的悲伤、我的血、我灵魂的精骨、我河水一样的命运,用我如柴的右手凝聚着巨大的痛楚掴过去,不,它们是整个地砸过去!同时,我变形的嘴唇从胸腔发出沉闷的低吼:婊子!

我慢慢地倒下,倒下,先是身子前倾,左腿一歪,整个身子开始向左慢慢倾斜,接着,我的左腿开始着地,它也磕响了地板,紧接着,我的整个身子倒在地上,倒在地上,我就那么小小的一堆,一定很轻很轻。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张慢慢倒下的椅子。我无需捍卫什么,我是否清白也根本不重要。我听见有一种东西破碎的声音,它彻底、干脆,没有回旋的余地。天旋地转起来了,这纷纷扬扬的思绪在慢慢降落,当我再起身,变化的是我,还是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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