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永恒典范的追随与传承

  安云武,1948年出生于北京,马(连良)派老生。1958年入北京戏曲学校启蒙于王少楼,1962年得该校校长马连良赏识,亲授《白莽台》、《审头刺汤》等看家戏码,为马连良最年幼的嫡传弟子。戏校一毕业,安云武即因文革被下放河南郑州,马连良则受迫害致死;但安云武仍秘密拜马连良之堂弟马最良为师,钻研马派艺术不辍。安云武扮相俊美、表演潇洒大方,唱腔马味纯正、念白极富功力,刻画人物以细致闻名,为中国国家一级演员。五十五岁(2003年)提前退休于北京京剧院后,便全心投入于京剧艺术的教学、推广和发扬至今。为此,他更接受国光剧团之邀,于今(2010)年一月初来台交流一个月,并亲临现场指导团员,很荣幸,能藉此机会访问到他。

  存乎一心的信仰:在政治压抑下与一个时代的经典相遇

  大陆在1949年以后,因为不能同时并存两个权威,所以拜祖师爷这件事就像佛龛一样,是已经彻底地没有了。但是关于祖师爷,我从家里的长辈和许多老师那里,听说得太多了。包括过去的剧团如何封箱、开台、敬祖师爷,还有戏班里的很多清规戒律,我都听说过。

  我在家里五、六岁就开始学戏,因为我父母分别是杨宝忠先生的干儿子、干女儿;而且,我从小就和裘盛戎、小翠花住在同一条街上。这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的艺术生存环境很好、传统文化气息很浓。

  富连成科班当初的菁英,基本上支撑了,大陆49年以后的两个戏剧学校:中国戏曲学校、北京戏曲学校。我所就读的北京戏曲学校,从喜、连、富到盛、世、元、韵字辈的前辈们,是一大片啊!而且他们尽管很资深、很知名、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却都亲临教学第一线,不是挂名而已、不是沽名钓誉。

  长辈们根本上不会公开讲祖师爷的事情,对于仪式的不能恢复,也没什么唉声叹气。但是这个政治方面的事情,是表面上的,人心方面,才是深层次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自己的思想、你自己的主张,是很难移动的。所以,尽管大陆六十年不敬祖师爷了,但是,就我们这个年龄、六十岁以上的人来说,起码「祖师爷赏饭」、「替祖师爷传道」这两句话,不但扎根于心,而且还落实在行动当中,现在我辈人中交流,还有人常常会谈起。

  以教学实现祖师爷的「道」:无私典范的继承

  那为什么要敬祖师爷呢?这是因为祖师爷赏饭,所以咱们要替祖师爷传道。祖师爷赏饭就是说,我尊重祖师爷,然后很努力地去学习,现在能表演、有嗓子、有扮相、有一碗饭吃,优秀者更能置房子、置地,所以要好好地珍惜它。

  我很早就退休了,我们应当六十退休,我五十五退休。因为我觉得我再待在台上,已经难以展现了;加上现在京剧的市场萎缩,所以应当给青年人上台、大家别争这个舞台了。我现在的作法是,我在全国各地教学。你看,我先后在北京、上海,福建、重庆、江苏、大连,还有台湾,把我的所学所知,跟大家交流,这本身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什么信仰呢?替祖师爷传道!

  这个道的内涵很丰富,包括艺术上的道、表演理论上的道、文化修养上的道,以及为人师表道德质量上的道。我的老师们他们是言传、身教,所以他们自己的处人处事,任何对戏、对生活的态度、理念,都直接影响到我这辈。

  实际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把前辈教给我的,传承下去。他讲、他教,我学、我悟,然后同时我还能看呢,这个不得了!我看我的老师马连良先生演《审头刺汤》的同时,我在演着啊!演完我再看──无比幸福!这一次来,说这戏,我马上就会想到,马连良先生当初教我的一些历史情景。

  我穷学生,我没孝敬过马先生他老人家一分钱,但他还是无私地把他最看家的、几十年不演的《白莽台》,还有最见功夫的《审头刺汤》,教给我。马先生教我《审头刺汤》的时候,为了让我看,他能一个月唱四次《审头刺汤》,而且还把他的道具全给我用。我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是六十二岁的一个大艺术家,他所为何来?为什么那一辈人能够做到无私,而我们今天许多人则先问给多少钱?

  不堪回首的十年:传统文化的绝境与生机

  祖师爷信仰是一个体系。祖师爷是一个神、一个梨园行大家共同的信仰支柱,然后老师们则是「存世的祖师爷」。但到了文革期间,四个字可以概括:「不堪回首」。师道尊严荡然无存,传统戏曲、艺人们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一个海瑞的三出戏:《海瑞背纤》、《海瑞罢官》、《海瑞上疏》,死掉了两个大师:马连良、周信芳;《海瑞背纤》的编剧,叫徐菊华,文革中间上吊自杀。

  我的开蒙老师王少楼先生,1967年,也是被批斗致死。他没有儿子,我就充当孝子,并且孝敬我这个师母几十年,直到她前几年故去。送终的时候,我依然是孝子。但尽管如此,我和王先生名义上只是师生关系。

  科班从以前,基本上就只拜祖师爷不拜具体的师傅,每个都是出科以后再拜师,叫「下挂」,就是继续深造,只有梅兰芳收李世芳,是唯一的例外。但我出科就文革了呀!所以我是在文革末期,才拉起窗帘、秘密拜了马连良先生的堂弟,叫马最良。我想追随马连良的艺术,马先生1966年就含冤辞世了,在黑暗的环境下,能有马最良先生在,已经是万幸了!所以,我就像突然见着一缕阳光,有一种要赶快继承的急迫感;同时,我也坚信,这段黑暗的历史会过去。

  这事儿当时就我、他和我太太三个人知道。很穷,可无酒不成宴,所以当时喝的是一块三一瓶的酒,那已经是高消费了。然后,没有菜、没有肉,我就把家里两个放在缸里、还没腌成的咸鸭蛋打开,调一调,再加上点鸡蛋饼,煮了一点花生…,那些菜搁在今天来说,一顿早点的菜都不够!然后,我给我老师跪地上磕了三个头。我这是文革中间拜师,我估计,全国可能就我这一份。

  这个磕头的礼数,49年以后,别的行业都废了,只有国剧这行业依然没废。当时官方反封建,提倡鞠躬、献花,所以你磕头它不高兴。但是由于文革以前,京剧界的大艺术家都还存在,终究人多势众,还有一定的力量。

  当唐明皇遇到孙中山:传统价值与现代政治文明的冲突

  事实上,提不提倡祖师爷和西不西化,是辛亥革命以来,就已经有的问题。当时富连成的人就说:「我们是给祖师爷磕头,他们是给孙中山鞠躬」,明显带有贬斥的意味。所谓「他们」,是当时的南京戏剧专科学校和程砚秋担任校长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他们已经挂起孙中山像、向孙中山像鞠躬了。所以,政治领袖跟祖师爷之间,在那时便已经分庭抗礼了,其中的原因很复杂。

  说到这个中华戏校也不能说不是个进步。富连成是纯男人,可中华戏校是男女合校,出门坐校车、搭汽车,还学英语、法语两种外语。所以西化并不是件坏事,但是它绝对化就是坏事了──全盘西化就是为了否定你的中华文化,进而消灭中华文化、消灭中华民族。

  五四运动兴起,既冲击了孔老二,也冲击了祖师爷,因为祖师爷与孔老二是列在同一范畴,是传统理念、传统信仰的代表。但即使如此,即使祖师爷信仰在两间戏校是弱化了,它也不可能完全西化。因为,艺人们所从事的京剧艺术,是一种传统的艺术。

  当事业成为信仰:比烧香管用的精神支柱

  我认为我们不要狭义地理解「祖师爷」。梨园界有梨园界的祖师爷,过去七十二行都有祖师爷,其实把所有的祖师爷都集中起来之后,你就知道原来它并非佛教、并非道教、并非儒教,而是融合佛、道、儒教理念的,它应当是中华传统文化一种无形的信仰,而其最高的层面,就是「敬畏」两个字。

  你对于你所从事的事业,不要仅仅拿它当作是混饭吃的职业,应当做为事业来喜爱、敬重。你敬到了一定程度,才能「畏」,是不是啊?「敬畏」嘛!这个畏字呢,就是说很谨小慎为,你每天要练功、吊嗓…战战兢兢,不敢放松自己。

  生活可以坎坷,但人不能没有信仰。我的信仰和我的人、专业、职业结合在一起,这很幸福。你的信仰就是你所钟爱一生、这些大师曾经无私传授给你的京剧艺术,它支撑着你克服一切困难,一直活到今天。

  文革中间这十年,我每天在没有人的时候,就练功、练传统戏。我念京剧的韵白就念这个《审头刺汤》,还有马老师教我的《白莽台》。有一个小孩子问我:「叔叔,您念的这什么语啊?」我说:「德语!」,因为德语在当时的大陆很不普及。白天上班搞文革,我夜里还听老唱片-──没中断过。尤其吃不上饭的时候,夜里听那个唱片,它就可以不饿,比烧香管用啊!

  我这些年才烧香。这个烧香还愿呢,是当你的生活安定了,你感念佛,才烧香,是一种感恩的心。我也不否认这么一种作法。

  当人民币取代了情义: 徒具形式的仪式恢复

  文革结束后,学生拜老师、磕头这些礼数,多少有恢复。但是随着经济、物质生活的丰富,随之的附加条件,也就是金钱、物质这一块,也就丰富了。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我认为并不是说我把「祖师爷」挂在口边上,我就是尊重祖师爷了,重要的是我的行为是什么。

  今天的祖师爷,很可能是官、是僚,最现实的是人民币,所以即使仪式在也不纯粹了。原来那些不只是流于形式的仪式,是言行一致的,「师徒如父子」啊!仪式是在强化一种意识,在过去那样的社会情境底下,它相当于一个新闻发布会。可现在仪式下应有的照顾、理解和谅解、情义淡化了;无情、无义、就人民币了,都已经高价到十五万了,那仪式还有什么必要吗?所以,我现在一律不收徒弟了,不要追求这套表面化的形式,还是要深刻地去作它的内容。

  政治上的斗争,它最终还是把那些本质上的东西给拔掉了。接着的物欲横流,其实也是一种浩劫。人们的物质丰富了,信仰就少了,奢华多了,结果情也减少了。祖师爷是精神的支柱,一个行业要是没有信仰,似乎问题不大,但如果各行各业乃至一个民族都没有了信仰,民族就要死亡了。

  守候一缕阳光:传道的现实与盼望

  「礼、义、仁、智、信」这几个字,只有在你们台湾是坚持了,而且是几十年不变;我们那边,这事儿没人讲,替而代之的是「阶级斗争」。什么叫阶级斗争呢?就是「整你没商量,整死你白整」。

  为什么大陆没有魏海敏?现在大陆,物质上丰富、比魏海敏丰富的人,有的是;但是精神断层,这是用多少物质不可弥补、不可替代的。魏海敏那张孟小冬的照片,就很有神、就很有韵。这样一坐(双手迭在膝上,身子微倾),神态、三十年代──她就是孟小冬。为什么?因为你所有的、传统文化道德的修养和继承没断,这样的人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她是一个时代的结晶。如果她要在大陆,绝对没有这气质:如果她扮上这孟小冬,一看,好,不像孟小冬,像红卫兵;扮曹七巧,结果像刘胡兰──坏了,对不对?

  面对大陆的下一辈,现在只能说你影响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了。而且影响只会越来越小,四十几岁的这一辈又比二十几岁的那一辈好一些。但是,环境可以改变人,人,也可以改变环境。比如说我所教的谭正岩,是谭门第七代、谭元寿的孙子,家学渊源好、人又长得漂亮,个子一米八几,很时尚;可他站在我跟前,永远站得很直、毕恭毕敬,因为我是他的开蒙老师。

  所以我现在是,失望中,不甘心,在无奈中,还寄予希望。再就是说,在失望中,还有努力,在这个绝望中,又有一点点地希望。很希望在黑暗中,又发现一缕阳光。

  所以我坚持宣讲,就像宣讲宗教一样──替祖师爷传道!如果有哪一个行业要提倡祖师爷,我觉得,未尝不可。可提倡呢,不仅仅要提倡那一个形式,更重要的要提倡它的精神实质,就是「敬畏」两个字!有了敬畏才有规矩。

  神像归位?梅兰芳大剧院重金打造祖师爷

  现在北京的梅兰芳大剧院,也有了祖师爷的龛位,是我同学,中国京剧院院长吴江,所主张恢复的。他是吴晓玲的侄子、书香门第之子,同时也是翁偶虹先生的弟子、搞编剧。当文化修养上到了,又当上中国京剧院院长有了权力,梅兰芳大戏院刚好新修,他便到南方,花了几万块钱重金请来祖师爷。全大陆就这一座祖师爷,现在已经安坐在梅兰芳大剧院上场门的那地方,两年了。

  但这其实更多是来自于吴江他个人家学渊源的影响。而且他是全国政协常委,却又同时是无党派人士,不受党派制约。这要是个党员还不成,党员这事得报党组织批准,他和我一样无党派,自由人士。所以这看到的是不是不只是一缕阳光,而已经是一片蓝天了?

相关阅读:

一唱就破音的4首歌曲,华晨宇2首邓紫棋1首,网友:求放过
伯克利走红的4位音乐鬼才,中国独占3位,网友:我的小骄傲
《我是唱作人》淘汰赛 周笔畅面纱造型惊艳全场
养生就要培养情趣
工作压力太大应该如何调节

最新评论
请先登录注册后才能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