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景先生学习最早是在1994年上大学期间,先生给我说的第一出戏是全部《霸王别姬》。那时我刚从宁夏考入中国戏曲学院,就能随这样的著名艺术家学戏,内心非常兴奋。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先生穿一身整洁的中山装,领口紧系,龙行虎步走进课堂,我的眼前俨然一位庄重、严肃的长者。我敬重中又未免带有一些畏惧。同课堂还有现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任教的赵晶璇,也和我有同样的心情。由于紧张,学起来就比较慢。先生看出了我们不安的情绪,就亲切地询问起我们在中专时的学习情况,使我们逐渐放松起来,进入到了学习的状态。先生给我们讲解、示范,非常耐心细致,这出戏我们学得非常瓷实。
据我所知,景老师的《霸王别姬》是他在荣春社科班里由尚小云先生亲自传授的。这出戏本来是杨小楼先生和尚小云先生在1918年创排的,那时剧名《楚汉争》。后来杨先生和梅先生重新修改了剧本,重排这出戏,1922年演出就叫《霸王别姬》了。尚先生对杨小楼的表演研究得非常深入。尚先生先让景荣庆听杨小楼和梅兰芳的唱片,然后按杨派的路子悉心传授,使景老师从源头上把握了“杨霸王”的风格。景先生出科后,得到过金少山先生的亲自指授,而且多次观摩金少山的演出,又吸收了“金霸王”的精华。这就铸成了他融杨派、金派于一体的路数。现在这是我上演最多的剧目,曾先后与李胜素、董圆圆、王艳、史红梅、王晓燕等人合作演出,在教学上,也是从头场“坐帐”说起到“乌江自刎”为止,而不是只教“别姬”一折,这都得益于先生当年细致入微的教导。
景老师在教我们的时候,特别强调霸王要有王者风范和大英雄的气概,不能太儿女情长。对项羽性格、身份要有深刻的理解,体现这一人物要赋予历史感。
更加完整系统地向景先生问艺,是在进入第三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后,先生是我的专业课导师。我先后向他学习了《战宛城》、《群·借·华》《黑旋风》《除三害》《取洛阳》《法门寺》《失·空·斩》《芦花荡》《逍遥津》《长坂坡·汉津口》《将相和》等十余出传统剧目,还有《钟馗嫁妹》,因为舞蹈过于繁重,先生年龄大了,是琏琏师兄做的示范。学了这些戏,使我的专业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先生教《芦花荡》、《嫁妹》时,特别强调学习昆曲戏的重要性,这是奠定基础的必修课程,对体味唱和身段的紧密结合有重要意义。
先生鼓励我多实践,每次我把演出录像送到先生家里去,他都是仔细地指出我的不足,帮助我进一步推敲。先生经常对我说:“你是做老师的,一定要学到家,不能不往深里琢磨,要多练、多演出,这样才能更好的传承下去。”先生教我,真是倾囊相授。每次上课都是精神充沛地准时到课堂,我临时想要学些什么,打个电话就随时到先生家去。学习晚了,在家的师姐、琏琏师哥还给我做饭,让我吃完再回家。
在学《取洛阳》的时候,先生刚做完白内障摘除手术,知道我要学这出戏,二话没说来到学院,亲自给我示范。当时正值夏天,做完手术,眼睛不能见太强的光,我保留的先生教这出戏的录像,他都是戴着墨镜的。但每一个身段、每一句台词、每一句唱腔、每一个表情,他都认真地示范,起霸、抢功、闹帐、趟马、诈降、破城每个场次,都不厌其烦地反复让我练习,为我细细打磨。
2005年我参加中央电视台举办的青年演员大奖赛,这次比赛要求复赛和决赛的剧目不能重复,我复赛准备了《李逵探母》,这出戏不是先生给我说的。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找先生,想请他给我加点工。先生很爽快的答应了,他说:“这是世海(袁世海先生)的戏,我没动过,不过我很多次看过袁、李(金泉)二位的排练演出,我可以和你一起研究。”话虽简单,但反映出先生实事求是、严谨认真的态度。经过先生的指导,我顺利进入决赛,参赛剧目是先生亲授的《黑旋风》中一折《李逵下山》,在一次加工的时候我试探的想请先生给我“托付托付”,先生微微一笑对我说:“还是在戏上动脑子,集中精力准备自己的参赛剧目。”我马上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汗颜。大赛那天我顺利的完成了表演,那届大赛给铜锤和武净设了金奖,我只获得了银奖。知道排名以后,我在现场打电话到先生家,不无失落地跟先生说我没能拿到金奖。先生在电话中却热情地说:“你今晚的演出我很满意,你表现得很好。”这是先生对我为数不多的褒奖,就这短短的两句话,立即使我振奋起来。
先生对每一出戏都有个人的理解和体会,根据他的感悟,设计出有自己特色的表演,从不依葫芦画瓢,但对传统规范,他一向中规中矩,不随意乱改乱动。在教授每一出戏的时候,他都把各派艺术家的不同风格特色介绍给我,从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范宝亭、钱宝森和陈富瑞、宋富亭、孙盛文直到裘盛戎、袁世海等,可见先生的博学多识。他没有门户之見,希望我广征博采。先生特别重视钱金福的身段谱口诀,要求我弄懂、用活。先生对我寄予的希望很大,对我的要求也很严,他在查出重病后还在家里给我加工《将相和》。这时先生的身体状况已很不好,总在咳嗽。我此时学习的心情真是复杂,一边是很多关心我的前辈、朋友督促我抓紧学习,而另一边却面对的是体质日渐衰弱的八旬老人,我实在于心不忍。但先生仍倾力相授,他的乐观、豁达,太感动人了。正是先生的人格魅力深受界内尊重,在病重期间他得到了多方面的帮助,北京市的老领导张百发及时送来了慰问金。不过,即便是在病重期间,老师也不愿去麻烦别人。但由于北京病床紧张,家属和我们这些学生心急如焚,我冒昧地给一直关心京剧的老首长丁关根部长写了一封求助信,没想到在丁部长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就解决了住院床位问题。
每次我去看老师,临走时他总要撐持着站起来送我,他说:“工作太忙,别多跑了。”由于病情加重,先生说话已很吃力了,但眼神中却充满顽强的光芒。一天,我和爱人一起又去看望先生,临走时我留了些慰问金交给琏琏师哥,离开病房我刚下楼,手机就响了,先是师哥说你等等,老师跟你说话,接着话筒里传来先生虚弱的声音:“谢---谢---你们---,我---给你存着---,天黑---慢开车---”短短几句话,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回想这些往事,先生传给我的不仅是无价的艺术珍宝,他处世为人的高尚品德更是我的楷模,他那低调、和善、严谨、谦诚的风范,会影响我一生做人的准则。唐代文学家韓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些,我的恩师景荣庆先生都做到了。他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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