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师教我《通天犀》

  景老的学生很多,他对学生的爱护和传艺的无私是出名的。可是,他不主张正式拜师收徒,他很推崇孙盛文先生的观念,孙先生一生教了大量的学生,包括裘盛戎、袁世海和景老师,但都没有正式举行过拜师仪式。景老师认为学生应该转益多师,如果正式拜在一位师傅门下,反而会限制学生发展,不利于艺术的传承和提高。但景老师一生中,也有唯一的一次例外,那就是60年代初,在北京高层领导提倡的收徒活动期间,正式收过徒弟。当时领导的意图,是希望青年演员于广收博采的基础上,有重点地继承名家绝艺,传其衣钵。在这次大型的组织活动中,我有幸得以正式拜在仰慕多年的景荣庆老师门下,成为他的入室弟子。拜师仪式是1961年冬天在南池子中国京剧院旧址举行的,和我一起拜师的还有孙振才(老旦名家孙甫亭之子)、张洪奎(梅兰芳管事李春林的女婿)二位。景老师多次跟我说,我们应该建立一种新型的师生关系,不要过去的老规矩。在称呼上,我们管他叫“先生”。近半个世纪里,我一直追随景老师,对老师的戏看得很多。他的艺术创造,太值得我们重视、尊崇和学习了。

  京剧界历来有“一净难求”的说法,像景老师那样文武兼备、昆乱不挡的名净,更是难能可贵。在戏班、剧团里人们往往议论一个“名大于艺”还是“艺大于名”的问题,实事求是地说,名大于艺的情况是比较多的,而我的老师景荣庆先生显然是一位艺大于名的杰出艺术家,而且很典型。对此,行内是一致公认的,行内还有一个景荣庆“打内”的说法,我想这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老师特别低调,精力都用在艺术上,对名利非常淡泊,他经常谢绝媒体的采访;二是他力求保持艺术的高格调、高品位,不追求表面火爆、激烈等浅层次舞台效果,这往往不被更多人理解,但他坚持自己的艺术理想。我看景老师的戏不仅很多,而且涉及的门类也很宽。他早先常演《艳阳楼》《金沙滩》《钟馗嫁妹》这些武花脸戏。他的《通天犀》,我观摩过多次,印象很深。他演《除三害》大多是只演“路遇”一折,有一次他特地告诉我,他将演全部的,前面带“砸窑”,后面带“杀虎斩蛟”。我观摩了两次全部的,文武都很繁重,看过收获很大。“文革”后,他以架子戏为主,因为60年代初期,他肺部动过一次大手术,又经十年动乱,传统戏重现之后,一些过于繁重的武花脸戏,他若再演已有很大困难。

  《通天犀》是我重点向他学习的一个剧目,我在北京市戏曲学校时就学演过这出戏,但景先生的演出比我们学习的路数要丰富、精致得太多了,“文革”前后我都多次演出,80年代初,传统剧目开放不久,我准备恢复这个剧目,请景老师重新给我加工。当时,既无接送,也无劳务费,先生从家里骑着自行车,到我所在的自新路北京京剧院排练场来。回忆起这些情景,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后来,大都是我到老师家里去。

  《通天犀》这出戏,老师全面继承了范宝亭老前辈的艺术精华,我认为他又进行了全方位的新创造,我见到老师的演出都是全部的,即从“打堂”(后来多叫“骂官”)开始,到血溅万花楼、劫法场大开打结束。老师和张云溪先生在中国京剧院文学组的协助下修改了剧本,曾用名全部《十一郎与青面虎》。老的演出,《白水滩》和《通天犀》通常是作为两个折子戏,分开演的时候比较多,观众往往弄不懂剧情,看到比较多的是技术性表演,比如人们留下印象的往往是《白水滩》中的“双刀棍”对打,《通天犀》中的“椅子功”。这出戏的完整剧情,在《曲海总目提要》一书中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内容较为复杂,线索较多,但十一郎和青面虎的关系是一条主线索,最简单地说,十一郎是程老学家的雇工,他不明真相误助官兵,错打了已逃脱朝廷追捕的青面虎,反被官府诬赖定成死罪。青面虎通过被牵连受难的程老学,了解到十一郎的遭遇,不计前嫌,大劫法场,将十一郎救出,共上豹儿岩聚义。景老师和张云溪先生的新本子,理着郎打虎、虎救郎的主线,完整地刻画了青面虎许世英和十一郎穆玉玑两个英雄人物形象。

  他们表演上的创造就更突出了。“骂官”一场,景老师穿厚底,正气凛然,一开始就奠定了大英雄的基调。《白水滩》“望滩”“打滩”,过去青面虎是赤膊的(后也有人穿敞领短袖罪衣),而且老的武花脸常常处于被打的状态,“抢背”“吊毛”“锞子”很多,以青面虎被打败逃走告终,所以全用摔打花脸老的演法,与后部穿蟒的山大王形象不易统一。老师改为穿一身绿色带花纹的豹衣豹裤,因为武打激烈,仍穿薄底。老师和张云溪先生创造了一些着意刻画两个角色英雄性格的情节,比如传统的“双刀棍”,他们打得密不透风,极其精彩,两个人一同亮相,必获满堂彩。接下来他们增加了一个情节,青面虎失手被十一郎卸掉一把刀,他索性把另一把刀也扔了,赤手空拳与十一郎搏斗;十一郎此时已经很佩服青面虎的武艺,于是也把棍扔掉,二人徒手较量,势均力敌,这两位英雄竟从拼死决斗转为切磋武艺般的对打,各自均产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正在难解难分之际,青面虎手下的头目抓地虎率喽兵一拥而上,欲砍杀十一郎。青面虎却喝退众人,捡起兵器还给十一郎,赞声“好汉子”,转身回山。青面虎的举动,使十一郎非常惊异。这一关节,顺理成章地铺排出十一郎感到是错打了好人,继而不受官府收买的情节。

  《通天犀》“坐山”中,“盘问程老学” 是全剧最有特色的一折,这场戏青面虎穿蟒不挂带、戴草王盔、插翎子不带狐尾,椅子功的种种特技表演,是重要的看点。如“蹦椅”“跨椅”同时在空中掏翎,“窜椅入肚” 接双手掏翎走“鉄板桥”亮相等。其实这些特技表演,若从技术性讲,演员年轻气力充沛,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但景老师做来与众不同,好就好在造型的高度雕塑美,他在范派的基础上,又特别融入了钱金福那大气磅礴的风格,他那动作之“帅”,那美的程度之高,是极不容易达到的。为了表现青面虎的幽默风趣,他保留了范宝亭先生个别的“怯口”念法,同时为了表现动作的妩媚可爱,也用了一些钱派“旦起净落”的技法,但是这些都必须掌握住分寸。老师在一招一式给我做示范的过程中,各种微小的地方都说得非常细致。我曾看过侯玉山老先生昆曲版的《通天犀》,他是戴鬃帽加额子。老师最早的演出也是唱昆曲的,但五十年代末叶,他和李甫春先生将盘问程老学这段戏改用皮黄演唱,这使情节更为紧凑,特别是青面虎问话和程老学唱词的修改,脉络更为清晰,我感到唱、念、舞更为丝丝入扣。决定下山救十一郎时,老师的“哇呀”和那段【流水】也非常精彩,每次都赢得轰动效应,这足以反映出他架子花技法之好和文戏基础之深厚。在老师多次演出中,他也试验过挂带和加狐尾表演各种椅子功,但对整体造型毕竟障碍较大,不利于青面虎喜欢多动的个性刻画。结果他还是按传统取消了这两件装扮。老师穿过绿蟒,也穿过黄蟒,后来一直穿黄蟒。我在“文革”后演出,都穿黄蟒。老师来看过三次,他还是认可穿黄蟒的。后面“酒楼”,老师上身豹衣,下身红色绣团花彩褲、打裹腿、穿靸鞋。最后“劫法场”烈火一团的开打,稳穩地压住了大轴。

  景先生非常谦虚,他的《通天犀》不愧称为典范,但他却多次说过刘奎官老先生演《通天犀》也很有名。1964年,我到云南去演出前,景先生特别嘱咐我,一定要代他去看望刘奎官先生,如果有可能,再向刘先生请教一下《通天犀》的表演。刘先生常年在云南省京剧团工作,我到昆明后,由王世续先生陪同到刘先生家里拜望,刘先生虽然比景老师大三十多岁,因为他早年是范宝亭老前辈的徒弟,在我面前还是称景老师为“师弟”。老先生虽年事已高,却仍然指指划划地将《通天犀》给我说了一遍。这件事对我教育也很大。

  数十年来,我向老师重点学习的还有《钟馗嫁妹》等剧目,后来我演全部《铡判官》中的判官张洪比较多,有关判儿戏的各种特殊表演,也在老师的教导下得益甚多。我深深体会到,老师对继承和出新关系的处理,尤其值得我们学习。他恪守传统,却从不泥古;他善于出新,却从不离谱。我一直在北京京剧院工作,近年来应邀到中国戏曲学院教课。老师在世时,教戏中我有些不太清楚的地方,随时都能向老师请教。老师离我们而去,我感到损失实在太大了。我虽已年逾古稀,但感到继承传统,包括发扬景老师的艺术,应当是有一份责任的。我一定尽所能,作出自己的贡献,不辜负老师对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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