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宇:行走清宫的西医

  宫廷御医在民间的话题几乎都是由清宫戏和广告赋予的,在一般的故事描画中,他们医术过人,却大都战战栗栗地在皇权威严下求生存——请脉、开方或施针灸就是他们诊疗的全部。 鲜为人知的是,在清朝前期的宫廷里,也曾有过西洋医学的一席之地,囿于史料,无法判断是否有西洋医生正式任职于太医院;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行走宫中,随帝王出巡,进行过相当重要的治疗,他们一直试图实现自己的本来目的——向东方帝国传教,他们的行医成果也影响着当时的中西关系。

  为皇帝治病

  西洋医生为中国贵族们所做的最有名的治疗莫过于为康熙治疗疟疾,而这次治疗的过程也堪称清宫西医诊疗的典型——并非因为治疗效果显著,而是因为它完全体现了西洋医生在中国宫廷面对的所有矛盾:与帝王的、与中医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派系斗争。

  1693年5月,康熙染上了疟疾,他率先求助的西洋医生是葡萄牙耶稣会遣来的卢依道神父。6月13日,卢依道受诏入宫,当时,皇帝的病情已较为严重,所有皇子都到齐了,可见其紧张情形。在为康熙把脉后,卢依道告诉他:皇上脉象紊乱,但暂时还无生命危险。

  康熙问卢神父是否有治疗此病的好药,答说没有,只能先开一些恢复体力和精神的药方。皇帝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不满,让卢依道退下,留下了其他为他诊治的医生。了解些医学史的人都知道,早期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就是金鸡纳霜,这个知识,卢依道也是晓得的,但他不敢对康熙说。卢依道的顾虑在于他手头没有金鸡纳霜,也不确定澳门有没有,如果向康熙提及此药,以中国皇帝的权威,必命人快马去取,这样未必担保取来的药材还可达到预期的效果——如果无效,后果很严重。

  可惜,卢依道并不能垄断清宫的西洋医术,与之竞争的,是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当时,葡萄牙享有东方保教权,即凡从欧洲前往东方传教者必须向葡萄牙国王宣誓效忠,之后的护照、交通、资金及教区运作,都在葡王管理和支持下进行。然而,1685年,路易十四和法兰西科学院精心挑选了六名法国耶稣会士,以“国王的数学家”名义从法国乘船前往东方,绕开了葡萄牙的特权,其中五名都进入了中国的皇宫,与葡系传教士展开一场独特的“宫斗”。

  为康熙献药的,正是这些“国王的数学家”中的张诚和白晋,他们把一种“法国国王分发给全国穷人的药粉”送给康熙,并告诉了他“这些药粉在法国治愈的所有疾病”。

  康熙的中医医生并不同意他服用来自法国的药粉,但康熙怕高烧烧坏了自己的脑子,自作主张服用了一半剂量。皇帝当晚就退了热度,但治标不治本,还是持续发病低烧,于是向全城发布告寻求良药。每天均有不少人前来尝试,都没能通过其他病人试药验证,被当做骗子赶走了。

  五名法国耶稣会士中的洪若翰与刘应这时抵达了北京,并随身带来一斤金鸡纳霜。康熙当然不会立即服用,照例先让三个病人试药,服药后,这三位被留在宫中观察的病人“一下子都好了”。听到禀报的康熙当天就想服药,被身为太子的二皇子劝阻,禀告此事的索额图等重臣为表明自己尽到了责任,自告奋勇为皇帝试药,康熙同意了。晚上6时,四位重臣当着康熙的面服下金鸡纳霜;而康熙则越等越难过,在凌晨3时便召见了索额图,得知四位试药的大臣都安然无恙后,就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金鸡纳霜。

  服药效果很好,康熙于是连续服用几日,终得痊愈。皇帝把曾阻止他服用西药的三位御医交给了刑部,他认为他们见死不救;刑部判了三人死罪,康熙则开恩将其改为流放。这位皇帝并不知道是什么药真正治好了他的病,他公开宣布:张诚神父与白晋神父的药粉救了他的命,而洪若翰和刘应神父带给他的金鸡纳霜让他退了烧。为了感谢法国人的救命之恩,康熙把从苏克萨哈那里抄家得来的府邸赏给了他们充作教堂,即著名的西什库教堂北堂原址。

  皇帝讨来的西洋医生

  那位在治疗康熙疟疾的竞争中斗败了的葡萄牙耶稣会士卢依道,其实是第一位进入中国宫廷服务的医学博士,论专业水准,想必较法国传教士高。他也是康熙通过南怀仁向葡萄牙耶稣会多番讨要后来华的西洋医生,可谓让皇帝得来不易。然而,卢依道在中国的行医经历,却是短暂又不如意。

  1685年,在宫中治理历法的南怀仁神父致信耶稣会总会长,信中写道:“皇帝正希望得到一名著名的欧洲医生,这也是我给您写信的原因。”南怀仁还在信中说,派驻医生在宫廷中会成为东方传教事业的根基,并告知总会长“迟疑是很危险的”,如果他们不尽快满足皇帝的愿望,同样传教于此的其他修会将得到这一良机。

  南怀仁的担忧变成了现实,1688年,法国耶稣会士白晋、张诚率先入宫,向康熙进讲西方科学知识,并献上了编译好的西医讲义。凭借这些契机,他们恳请康熙解除禁教令,并在1692年获得了成功。

  葡萄牙耶稣会应对如此缓慢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即便是卢依道于1691年抵达澳门后,澳门耶稣会仍在他进宫行医方面谨慎而选择从缓。澳门方面自然也知道卢依道进宫的好处,但为人治病并不是一件可以稳操胜券的事,万一治不好皇帝的病,尤其是遇上皇帝病死,造成的灾难后果是他们难以承担的。恰恰是因为了解中国宫廷的艰深,澳门耶稣会放过了抢先的时机。

  康熙却一直盼望着葡萄牙方面遣来的医生,并为前往北京的苏霖神父未能带来医生恼怒,直接对苏霖说:“我已经见过你了,你没有必要来此。”受到冷遇的苏霖于是解释道,医生已经到了澳门,但他是初学者,按照惯例还需在澳门的医院见习一段时间,外加学习中国的规矩,这以后便将他送往北京效力。

  这个解释只安抚了康熙几天,之后他又开始催促葡萄牙人,马上把医生送来。受到皇帝的不断要求,外加眼见着法国传教士把握住了机会,澳门方面终于在1692年3月让卢依道出发,与他相伴的,是在欧洲长大、同样精于西洋医术的中国人高竹。

  卢依道刚进宫就受到了康熙的测试,除让两位西医为自己把脉,询问自己曾患的病症外,康熙还让卢依道为一名患有子宫疾病的妇女治疗。卢依道成功地治愈了患病妇女,赢得了皇帝的赞誉,他的这次施治也在官员们的流传中被渲染为“只给病人把把脉,病人马上就康复了”,一时间,慕名求医者众多。

  流言可以成就卢依道,也可以毁掉他。接下来,康熙为卢依道指派了几次治疗,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据卢依道自己的记录,皇帝指派给他的这些贵族患者多不信任他,要么到病入膏肓时才肯接受其放血疗法,要么到死都没有服用卢开的药,也有确实在其力所能及之外的病情。于是官员们又开始流传,说西洋医生治死了人;康熙也逐渐不再信任他,甚至不准他继续行医。最终,由于在前述的疟疾治疗中败给了法国人,卢依道被清廷遣返回澳门。

  与卢依道的不如意相比,一同入宫的中国西医高竹要成功得多。他最为重要的一次治疗是处理九皇子的腮腺炎。当时,九皇子的脓肿已达到耳旁,宫中御医皆不敢施治,高竹却大胆建议用烧红的铁器将脓肿刺破。直到皇子病情恶化,无人能治,康熙才勉强接受了他的惊人建议。

  高竹的手术把接受治疗的九皇子吓得不省人事,术后仍昏迷不醒。为此,太子斥责他“没有履行职责,直到现在为止所进行的治疗都没有什么价值”。但皇子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不久便痊愈了。

  这次成功让高竹得到了康熙的宠信,此后,他又成功治疗了一些高级官员,也为康熙治疗过腰痛,为太后治疗过乳疮。被清朝末年的学者陈垣认为“为吾国人习西洋医术者之祖也”。

  有趣的是,高竹任养心殿御医,以此身份在宫中行走,康熙赐他的头衔却是钦天监博士。

  高竹在宫中行医不足两年便向皇帝请辞,并谢绝了康熙赐予住所的挽留。对于高竹离宫,葡萄牙耶稣会士评价说他“重银子而不重好评和荣誉”,嫌皇宫里并不能赚大钱而下海。这种评价显然不合中国国情,也不合高竹的身世——他幼年便沦为孤儿,流落澳门街头仍拾金不昧,这种品行打动了西洋失主,收养与之一同生活,并供其学习。

  研究16-19世纪东西方交流史的董少新分析认为,高竹由方济各会士带回中国,回国后跟他们往来密切,而与葡萄牙耶稣会士的关系不是很好。他执意离宫恐怕与方济各会的安排有关,该会奉行在下层百姓中传教的路线,高竹正是他们需要的人才。而他遭到耶稣会士诋毁,正印证了这种猜测,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各传教会之间的矛盾。

  最早的“中西医结合”

  清朝早期来华的“西医”与今天人们常说的“西医”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后者指现代医学,而三百多年前的“西医”仅表示来自西洋的医学。它正处在欧洲传统医学向近现代医学蜕变的过程中,具备了一定的解剖学、病理学概念,也形成了成体系的医学教育和医疗制度,但大多数临床诊疗仍停留在中世纪传统里。

  当时的西洋医生,诊断病人基本依靠观察、询问及把脉,与中医的望闻问切颇为相似;所用药物也多为草药、动物药、矿物药或这些物质的简单提炼,中国人不至于太感陌生。《红楼梦》里贾宝玉还提到过王熙凤用的“西洋贴头痛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不过,仅仅是医学理论的截然不同都足以引起矛盾了,像康熙安排给卢依道的不少患者都拒绝他治疗便是一个典型例子;而多次接受西医治疗的乾隆重臣和也曾评价西医“与亚洲公认的概念完全不同,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西洋医生们对中医也大多持否定态度,尤其是饱尝只信中医的中国人苦头的卢依道。他认为中医将有效的药方秘而不宣;中医开方也不是根据疾病,而是根据银子。卢依道也看不起中医的技艺,如熬制中药的方法,如中医不懂得服用泻药、放血等西方常见疗法。中医的教学机制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他评价道:在中国,一些人昨天还是石匠,今天就有可能成为医生。

  卢依道也不待见中国的病人。他以为在中国行医的一大困难就在于面对的是这样一群患者:不管什么药,听说是有效的,立刻抓来吃,也不在意当天已经服用了其他药物,对药物的副作用及相互作用都缺乏认识。从他本人的经历,他还归纳道:如果医生治疗好了一些小病,便可以得到很高的评价,他用的药也被称为神剂;而如果治疗不好,无论以前治疗过多少疑难杂症,也会被贬到一文不值。

  批评中医者绝不止在华失败的卢依道一人,多位传教士都批评过中医乱开方、乱收费的现象。西方传教士中最为待见中医药、向法国科学院介绍了大黄、三七、阿胶、冬虫夏草的巴多明(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冬虫夏草的记载早于中国人)也曾记录下一位中国官员的言论,说中医会无所顾忌地说谎,喜欢不懂装懂,如果病家质疑他们的药方,他们就会说一通“我们听不懂的粗野的话”。

  出于这种难以沟通的感受,也出于伺候中国皇帝所面临的危险,在清宫效力13年的马国贤神父总结出了一套生存之道。他认为西医在宫廷中以治疗外科疾病为主,而“从来都不去充当内科大夫为皇帝服务”,如此,便规避了治疗内科疾病效果不好遭到皇帝惩处的风险。

  不过,西洋医生也挖掘到一些中医药的长处,除了巴多明的作为,最为典型的莫过于殷弘绪研究人痘接种法。他认为缺乏解剖知识的中国医生开出这样的处方是令西方人惊讶的,并提出:“我觉得除非清楚地看到了他们所说的这一切是错误的、危险的,或会造成不良后果,还是应该相信他们的处方。”

  服务于同一个皇帝的中西医们基本上是和睦相处的,在康熙的安排下,他们还有过数次合作。而在当时,就已经出现了“中西药合剂”,1707年,张诚神父利用多味中药和西药,配制成“肺胸舒丸”,来治疗康熙久治不愈的咳嗽——当然,那时的西药与现在所称的“西药”也不是一回事。

  当西洋人生病时,康熙还会安排中医为他们治病,包括治疗西洋医生宝忠义、张诚的热病。西洋画师聂云龙患肩痛,康熙还让针灸御医前往治病,聂拒不肯受,康熙倒也没勉强。对于各家长短,这位皇帝的观点不甚稳定,他接触过西方解剖学知识,认为中医也有必要引入;但马国贤神父有一次在热河骑马摔伤,康熙又命一位满族医生给他治疗,因为“皇上和他的朝廷一致认为:治疗摔伤,满族骨科大夫比欧洲人更好”。

  沦为权力的附庸

  西洋医生入宫,与西洋天文学家、数学家入宫一样,都是为了迎合中国帝王的需求喜好,拉近他与天主教的距离,利用他的权柄,让基督教在中国顺利传播。可惜,传教士们显然高估了中国皇帝对西方科学的兴趣,低估了他们的宗教对维持王朝永固的危害,他们在投皇帝所好的同时,也把他们自己变作了中国权力的附庸,命运从此为君王安排。

  在中国国门被西洋铁炮轰开前,对西洋医学甚至所有西洋科技心存兴趣的清朝皇帝只有康熙一人。皇帝有了这样的兴趣,葡萄牙、法国、意大利等多国传教士便纷纷借技入宫,以自己在历法、医疗、制造器皿方面的特长与他套近乎。1692年康熙颁布的容教诏令,亦夸奖西洋人为“治理历法,用兵之际,修造兵器,效力勤劳”,充分说明天主教正是靠这些奉献的技艺赢得了中国掌权者的好感。

  在华传教士也非常看得起康熙这位君主,巴多明在康熙驾崩后写给法兰西科学院的信中,说他是“人们在许多世纪中才能见到一个的那种非凡人物之一”,说“向他介绍新的、尤其是来自欧洲的发现,简直是对他的奉承和讨好”。但即便是康熙,在天主教敢于攻击自己的统治根基时也绝不会客气。

  对于来华天主教会而言,最为棘手的问题莫过于中国天主教徒是否可以参与祭孔、祭祖等祭祀活动。在华传教最力的耶稣会极力回避这个问题,他们解释祭孔是“敬其为人师范,并非祈福聪明爵禄而拜也”;祭祖则是“出于爱亲之义,依儒礼亦无求之说,惟尽孝思之念而已”。耶稣会还将这种解释上疏康熙,也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耶稣会的解释即认定儒家并无宗教色彩,仅具有“单纯的社会与政治的意义”。但他们的解释并非一直为罗马教廷所采纳,拆其台者如托钵修会,便一直强调祭孔、祭祖应属于迷信,不同意天主教徒涉入其中。这场争论持续到1704年11月,教皇克勒门十一世发出了最严厉的祭孔、祭祖禁约,这一禁约又在华经过多方博弈,最终在1715年对中国天主教徒严示,将开除祭孔、祭祖者教籍。因为教廷的禁约,康熙赐予天主教堂的“敬天”匾额也未被悬挂,这恐怕是中国历任帝王头一次吃到一个宗教场所的闭门羹。

  清廷没有理由放任天主教如此干涉本国的儒家礼仪,这不仅关乎颜面,也关乎国家统治的意识形态基础。1517年5月,广东碣石总兵奏请禁止天主教,康熙从之。这样一来,天主教的在华传播前景便更加黯淡,即使康熙是一个将西方技艺与宗教区分看待的皇帝,在禁教后仍然欢迎“会技艺之人”,仍不免严重削弱西方技艺来华的动力。

  继任者雍正加强了康熙的禁教措施,也不再待见宫中的西医们。在他批闽浙总督满保奏折时,雍正把原奏“查得西洋人在各省大府县俱建天主堂居住,此等西洋人留居京城尚可编修黄历、治病及制造器皿”中“治病及制造器皿”用朱笔涂掉,改为“用于杂事”。其后的乾隆虽然对西洋人的态度较为缓和,但他热衷的是西洋美术为代表的舶来艺术,西洋医学在宫中的地位提升有限。到嘉庆一朝,清廷终于点明,西洋人是借行医之术传播天主教,明确禁止了他们研习医术,将在京的大量西洋人也予以驱逐,西医进京就此中止。

  服务于权力中心也限制了西洋医学在传教士来华高峰时的传播。奉康熙命令,巴多明神父选择西方先进解剖学著作,译为满文,共九卷,康熙亲定书名为《钦定格体全录》,并摘译出三小卷汉文本。但无论是满文本还是汉文本,康熙都以为“此乃特异之书……不可任一般不学无术之辈滥读此书也”,严加看管,禁止有幸看书者带出或抄录。这样一来,解剖学就只成为皇帝独家的知识,有影无响;相较之下,日本《解体新书》的出版虽然要晚上几十年,但却迅速传播开来,以至于一百多年后的中国再想学习西方医学,请教的老师多是日本人。 附庸权力的传教方式未能达成目的,而这些传教士附庸权力的水平也实在不高明。康熙晚年的夺嫡斗争中,传教士与八皇子胤关系极好,多次为他诊治,还在其他方面协助,这恐怕也是雍正冷待西人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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